因为同音字,春来闹了个乌龙。
不过中口头上的误会很容易就能解释清楚,雨顺两句话就把学校的意思又给总结了一遍。
春来听完大笑,摸着年年的脑袋说:“不是叫咱年年给菜地浇粪就中,我主要是怕抡个大茅勺使住咱孩儿哩腰拾粪缴好说,咱猪圈里恁些……”
他看看年年,把那个容易引起他恶心的字消音:“……那、那啥,星期日后晌,我下去铲几锨,就够您仨缴了,星期一清早我帮您送到学校。”
风调说:“不用哥,俺去学老早,你还得摸黑往家跑。”
雨顺已经跳下煤火台开始盛饭,跟着说:“就是哥,你给俺装好,俺自个儿背着去学缴。”
春来在饭桌前坐下,对雨顺说:“箩头老高,你跟年年提着冇法儿走路,还有年年,你叫他背一筐那啥走到学校,他回来得三天不吃饭。”
年年脑子里想了一下自己背个装着猪粪的筐,一下就恶心了,“哇”地干哕了一声。
春来赶紧拍着背给他顺气:“好了好了孩儿,咱不说这事了,以后学校再有这样哩任务,你不用管,我跟您姐都给你弄好。”
年年点点头,其他几个人默契地换了话题,免得他更恶心,可就算这样,晚饭他也只吃了几口蜀黍糊,馍和红薯都吃不下去了。
不过,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他整个人都很轻松,吃完饭剥了满满一篮蜀黍还很精神,想接着把作业写完。
田素秋不准:“明儿大长一天咧,黄昏写老费油。”
煤油一斤好几分钱,纺花、织布都不舍得用,写字还能选择时间,当然更不能用。
年年不敢跟田素秋争辩,遗憾了一下,就和风调、雨顺一样,老老实实地上床;田素秋摸黑也能纺出又细又匀的线,她还要再纺会儿花。
年年就在纺花车温柔的“嗡嗡”声中睡着了。
*
一夜好眠,年年再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除了床那头的好运,家里只有正在纺花的雨顺。
看见年年醒了,雨顺高兴地说:“快起来吃饭孩儿,再不吃就凉了,还得扎开火重热。”
他们烧的煤都是现和现用,就是把散状的煤用水简单搅拌成比较稠的糊状,直接放进灶台里,不用的时候,中间扎一个很小的洞,维持着火不会熄灭的状态,做饭时,把洞扩大,火就旺了。
火暂时不用时,必须和新鲜的煤糊盖上,要不原有的、还能烧较长时间的煤很快就会烧乏,太浪费了。
而和煤压火对雨顺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来说,是件相当吃力的事情。
年年跳下床直奔灶台:“不用热,我吃冰凌疙瘩也冇事儿。”
雨顺跳下煤火台,快速把毛巾摆了一遍,过来按着年年的脑袋给他擦脸。
年年一边吃馍一边挣扎:“老凉啊姐。”
雨顺毫不手软地继续擦,擦完脸又给他擦手,嘴里说着不相干的话:“咱妈去借好面了;咱姐肚子疼,咱妈叫她今儿先别织布,她拿着鞋底去找慧萍了。
保国跟保山天一亮就来找过你,这当儿肯定搁三奶奶家咧,你吃完去找他俩耍一会儿,不过时间不能老长哦,你还得回来剥蜀黍,明儿咱得赶紧磨面。”
年年连声答应:“哦哦哦,中中中。”
不过,吃完饭他没急着出去,而是拿出课本和小黑板,快速把作业写完,才连蹦带跳往三奶奶家冲。
跑到王家家庙门口,正好和背着增国的保国撞上,保国说:“那个知青来了了,可多人去看,保山也搁那儿咧,你去找他吧。”
年年惊奇道:“你不去?”
保国平时特别爱看热闹。
“俺奶奶叫我回家煽火咧,”保国哭丧着脸说,“烦气死了,不舍哩使煤,连柴火也不舍哩使,干崩崩儿哩好柴火恁多,偏不使,非得使雪淋湿哩柴火,不折腾人她就冇法活。”
柴小丑确实是个喜欢没事找事的人,年年无比同情地拍拍保国的胳膊:“冇法儿,谁叫您有个恁恶心人哩奶奶咧,回去煽吧。”
说完,他愉快地跑进人来人往的三奶奶家。
王家祖上曾经风光过,从这所老院子就能看得出。
柿林村三百多户人家,基本都是泥坯墙茅草房,极少数几户有人在城里工作的家庭,会盖红瓦房,红瓦房的墙还基本上只有地基、四大角和门框、窗口是用砖砌,大片的墙还是泥坯,最多外面会多抿一层蓝灰,看起来漂亮一点。
王家不同,他们不但用一个漂亮的蓝砖雕花墙把院子给隔成了二进院落,将猪圈、羊圈、鸡圈和人住的地方分开,三所房子还都是蓝瓦房,上屋更是一砖到顶,房顶五脊六兽,滴水檐漂亮精致。
两所厢房的墙体用了少量泥坯,地上半人高都是结实的蓝砖,门框、窗框的砖砌工艺也比那些红砖房精致得多。
年年以前就疑惑过,他们家这么阔气,为啥成分是“贫农”,张春萍她姥姥家就两所破草房,却是“地主”,今儿看着站在西厢房门口的知青,他这个疑惑又跳出来了。
白得透亮的脸,干净黑亮的头发,垂到半腰的辫稍系着浅色的手绢,蓝色的罩衫干净合体,从领口翻出的衬衣领白得耀眼,军绿色的长裤宽窄、长短都恰到好处,裤脚垂在黑色的皮鞋上,只露出一点点白色的袜子。
女知青真的是城里人,干净又洋气,队里几个来看稀罕的老女人跟她站在一起,就像五彩羽毛趾高气扬的大公鸡和营养不良又刚刚被斗败的翻毛小母鸡。
年年心里飘起一串问号:她穿成这样,能去地里干活?她这样,会自个儿和煤做饭?要是不会,她搁这儿咋过?
“年年,你可舍得起来啦?”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在身后说话。
年年回头:“保山?”
保山揽着年年的肩膀,没精打采地靠在二门上,看起来很无聊。
年年问:“这,这不是算您,您,姐吗?你咋不过去帮忙咧?”
保山有点尴尬:“俺,俺大姑我都冇见过几回,这个姐一回也冇回来过,连俺伯俺妈跟她都不熟,我不知跟她说啥,也帮不上忙,她就俩箱子,不叫别人碰。 ”
年年惊讶:“您一回也冇见过?”
保山点头:“嗯,您不是听说过嘛,俺大姑跟俺伯、俺二叔不是亲姊妹,俺大姑不是俺奶奶生哩,俺爷活着哩时候,俺大姑每年都会回来两三回,俺爷一老,她差不多都是年下才会回来一回,每回还都是最多住两天就走了,这几年,她有时候过年也不回来,俺妈说我见过她五回,可我就记得一回,你想想,我跟俺大姑都不算可熟,这个姐我会认识?”
“哦。”年年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其实心里一团浆糊,他接着问,“那她以后算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
“昂?”这次轮到保山浆糊了。
“她来咱这儿,跟咱一样去地里干活,那她以后算是城里人还是咱村哩人?”年年又问了一次。
“就是唦,”保山也开始琢磨,“要是跟咱一样上工下工,不是城里人那样上班下班,那算城里人还是农村人?”
“闪闪闪闪,腾一下路腾一下路。”大门口传来的喧闹声打断了两个小学生的思考。
年年回头看了一眼,拉着保山退到二门外,两个人纵身跳上猪圈,坐在墙上看热闹。
高永顺、高小五几个人抬着一张尚未油漆的大柜子走进来,后面紧跟着春来和刘建国,两个人抬着一个三斗桌,桌子颜色说红不红、说黄不黄,不过一看就是新的。
年年问:“哥,您搁哪儿弄哩柜子跟桌?”
春来说:“老全大爷家,咋了?”
年年咧嘴:“桌子油哩真丑。”
春来抬手指了指他,无奈地笑:“你个……呵呵,别瞎说,这是这两年最时兴哩颜色,是老全大爷给宝贵哥准备哩结婚家具,咱家连这都冇。”
年年看保山:“您姐真美,她来下乡,咱队哩人连结婚哩家具都得拿出来给她使。”
保山有点不自在:“不是,俺,俺家冇这样想啊,她就带了两箱衣裳,使不了镇多东西吧?”
他说着跳下墙:“我得回去跟俺伯说一声。”
年年疑惑他要说什么,可保山跑的飞快,他没办法问了,干脆也跳下墙,跟着进去看春来几个人往屋里搬东西。
年轻的女知青站在院子里,看着屋子里忙碌的村民有点手足无措。
三奶奶过来叫她:“安欣,你先来这屋坐会儿。”
傅安欣不安地说:“这样是不是不好?我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就可以了。”
三奶奶拉着她的手往上屋拽:“又不是你要哩,是生产队给哩,你不管使不使,都先接着。”
她又对几个老早就过来看热闹的女人说:“看了半天了,都回去吧,要不妞老不自在,您一走,俺安置安置也就该做晌午饭了。”
几个女人想起来,自己也该回家做饭了,就互相招呼着,说说笑笑离开了。
三奶奶指着年年对傅安欣说:“这是东隔壁您长寿叔家哩孩儿,叫年年,可聪明,就是老捣包。”
年年给了傅安欣一个大大的笑脸。
傅安欣笑着说:“嗯,看着就很聪明。”
她话音未落,大门外走进来几个人,王立仁带头,后面是赵爱芝、保山、保民。
年年用眼神询问保山。
保山跑到年年身边,趴他耳朵上说:“俺家才不会仗势欺人咧,俺又不是刘文彩,不信你看。”
年年往他肚子上来了一拳,抬头看王立仁。
王立仁走到西厢房门口,先拍了两下巴掌,然后笑着说:“春来,建国,顺儿,五儿,叔谢谢您几个哦孩儿,俺家妞回来下个乡,叫您忙活大半天。”
春来几个人有点不好意思,嘻嘻哈哈地说:“叔你别客气,这都是俺该哩。”
王立仁接着说:“不过,这些家具叔俺不能要。这是宝贵准备结婚使哩,咱提前给用了算啥?是吧?结婚得全套新,咱这样,宝贵以后哩媳妇肯定得跟他生气。”
他看看傅安欣:“还有,安欣是俺家哩妞,她这其实是回自个儿家了,既然是回家了,那她哩事儿自然就是俺家哩事儿,不能再给队里添麻烦。”
他笑眯眯地又转向屋里几个年轻人:“叔正好也跟您几个说一声,以后去地里干活,麻烦您照应安欣一下,她将回来,可能干不好,要是有个一差二错哩,您多担待点,别叫外人欺负她,中不中?”
几个年轻人都脸了红,争着表态:“叔你别管了,肯定不会。”
“咱队镇多人,不用她干啥活儿。”
“才开始,不会干难免哩,叔你放心,俺不会乱说。”
……
王立仁等年轻人说完,才笑眯眯继续:“那,您几个帮叔给柜子、桌子重抬回您老全大爷那儿吧?”
……
年年眼睁睁地看着春来、建国、永顺几个人把沉甸甸的柜子抬来又抬去,累得满头大汗,一句抱怨没有不说,还都觉得王立仁不但大公无私,还体贴厚道。
他对着保山感慨:“您伯真有本事啊,怪不得他能当公社书记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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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队里来了个知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