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朝银锭等级从高到低依次分为真花银、细渗银、花锭银、锭银黄、真光银、渗银、十分银等(注①)。其中,真花银成色最好,含银量亦是最高,通常用作官银入库,百两一锭。”
“而一般百姓日常使用的是铜钱,商户则以交子交易货物。”说到此,褚停云捻起那块小小的白银,“它怎么会出现在陶钧馆?”
“还是碎的。”
本是接着他的话随口一说,季寒却察觉师父与褚停云刹那间有短暂的相视。
“是啊,还是碎的。就不知是有人故意留下的,还是落下的?老师觉得呢?”
崔上章迟疑了下,慢慢摇头,“陶钧馆盛行出名是最近这几年,以前倒不曾听人提起。”
一问一答表现得十分自然。但季寒明白,那是一个下意识的举动,意味着俩人心照不宣,还有所隐瞒——对她。
“对了,你们商议得如何?接下来准备从何处下手?”
褚停云看向她,“季娘子觉得应该继续从誊录所查起。”
崔上章意外的目光落在他脸上,“那你呢?”
褚停云考虑了会,答道:“我亦是。”
离开“日醉庐”回到家已过亥时,简单梳洗后季寒躺上床,许久,仍旧没有丝毫睡意。
“明明很累了。”她自言自语着从床上爬起来到窗前,抬手推开。
月上中天,凉风习习,慢慢将烦人的思绪吹散开。
季寒知自己在乎的不是褚停云与师父有事瞒她,因为如果真想瞒着她,他们就不会告诉她那块碎银是真花银。况且要瞒她也很容易,毕竟她一个小老百姓见过的银子有限,一时半会哪分得清成色、等级。
令她耿耿于怀的是他们想瞒的事似乎与师父有关,而师父岔开话题的举动分明是不想提及。她好奇,却也不想伤了师父的心。
问褚停云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半晌,“还是算了。”
“真的算了?”
“啊!”
尖叫在一只大手中戛然而止。
“我啊。”
倚着窗台半边身子越过,鼻息间是清幽的茉莉香,另一只手掌下是纤细却僵硬的腰肢。褚停云愣了愣,下一瞬,烫手般松开。
因为对着突然冒出的真花银毫无头绪,他一时睡不着上街散散步,也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季家门口。自嘲地猜测,可能因为陌尘的话,准备调头离开却听到院里有声响。
“你怎么来了?”
“……路过。”
“路过?大半夜的?”还从她家的院子?
面对季寒眉宇间毫不掩饰的嫌弃,褚停云一时语塞。
她盯着他看了会,“如果没什么事,门在那边,不送。”说着,就要放下窗户。
“……陌尘回来了。”
根据陌尘回禀,这块绞碎的真花银不是在季寒看见搬抬木箱的正院里找到,而是在偏院的一间厢房内。
“那屋子里还有什么?”
“陌尘去时里头已经空空荡荡,地上留下的脚印和划痕说明这间屋子曾经存放过箱子一类的东西,有人进出但不时常打扫。”
“别的呢?”
“没有。”
“可查到陶钧馆的主人?”
“……没有。”
也就是,除了那块碎银子,可用的线索都没有。褚停云偷眼瞧她,这会还能站在院子里说话是因为她以为查到了什么,现在一听什么都没查到不知作何感想?
果不其然,秀眉渐渐皱起,“那常郡王路过此地所为何事?若是无事,要不明日再议?”说着,打了个哈欠。
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折扇轻轻敲在掌心,他不怒反笑:“方才听你说算了,原本想问什么来着?怎么又算了呢?”
经他提醒,季寒才发觉因为褚停云突如其来的出现,她几乎把那件事给忘了。此时再提,昏昏欲睡的脑子霎时清醒起来。
“怎么,不记得了?”他语出调侃。
季寒却望向了左侧竹架上攀援的藤蔓。
好一会儿不作声。褚停云奇了,还以为她站着都能睡着,折扇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睡着了?还是忘了?”
“不是,”季寒收回神,“只是觉得没必要了。”
他显得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你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分明是故作惊讶的语气。季寒更惊讶地转而看着他,“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他咧嘴一笑,“我怎么知道你想问什么?”
“……”抿直的唇角,上下打量的目光显示她的怀疑,末了,“那你是说还是不说?”
褚停云故作思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她倒也不气恼,反问:“还有什么不该说的吗?”
“不该说的啊,”他拖长了音,像是在回忆,蓦地折扇一拍,“自然是不能说了。”
闲的——是季寒对他,和与他打哑谜的自己,的评价。
不过她的白眼没逃过褚停云的眼睛,“好啦,”逗弄了个圈子,差不多该回去了,“去睡吧,别钻牛角尖。有些事,待老师想说的时候自会亲口告诉你。”
他的嘴角挂着戏谑,眼里却带着些无奈。季寒一顿,然后点头,没有再多的废话,往屋内走去。
季寒走得不快,亦没有回头。待得屋门阖上,褚停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连一句招呼都没打?
他失笑,摇头,甫迈出一步又停下,似想到了什么来到她房门前。
“忘了一事问你,那日我当着众人面下令收卷时,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屋内没有声响,褚停云耐心地等着。约莫一盏茶的时候,门后传来浅浅的呼吸声。
“正气凛然……的无赖。”
三日后
未时一刻,终于完成所有试卷誊录工作的二十五位誊录官、五位监考、两位副主考以及主考官魏子晋刚踏出锁闭多日的房门,入目所及的是偌大的院中一字排开的七、八张饭桌。身为监考之一的常郡王正斜靠在廊檐下的茶案后,品茶。
见到他们,立马跳了起来笑眯眯地迎上前:“子晋兄,各位,大家辛苦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不然魏子晋第一个抽上去。此刻却碍于身份与场合,只得按捺下怒气,客客气气地回礼:“劳常郡王挂怀。”
身后孔、曹二位副主考相视一眼后,带领着众人也向褚停云行礼。
“免了免了。来来来,各位,请入座。”他一边招呼着魏子晋和两位副主考主桌入座,一边说道,“今日我让厨房将午膳改完小食点心,就是怕各位一会吃不下,还望各位见谅。我已经代各位试过了,清风楼最好的酒菜,还望各位不要嫌弃才是。”
今天褚停云着一身天青色长袍,衣襟、袖口处绣着片片靛蓝青竹,举手投足间温文儒雅,也衬得那张隽秀的脸蛋美上了几分。在一片朱、绿官服中虽显得突兀,却因其熟稔的招呼,自然的态度,又意外地融洽。
季寒站在等着随侍的清风楼小厮里,看着他人前人后的两幅面孔,突然有种荒唐的错觉。
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官场?
来不及多想,随着一声“上茶”,扮做小厮的季寒端起热茶跟着领头的走进院中。因提前向清风楼的管事打点过,她被安排到五位监考那一桌就近伺候。
季寒低眉顺眼地来到郑之远身边沏茶,他瞥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她安心了,没想到褚停云的“手艺”不错,果然让人一眼瞧不出来。
不过她得多看人家几眼。季寒在给五位监考都沏完茶后,站到了上菜位——郑之远的对面,监考王然的身后。她低着头,开始了光明正大的偷听。
令人失望的是,一轮过后,郑之远依旧除了喝茶就是吃菜,不但滴酒不沾还沉默是金。季寒心中疑问,偷偷朝主桌望去——好嘛,褚停云那张脸都快跟魏子晋的官服一个色了。
看来,只能寄希望于逐风大侠了。季寒暗叹,思忖着也不知这个褚停云的酒量几何,千万别出岔子才好。
“之远兄,听闻令郎也参加了今年的秋闱,不知可有信心?”
季寒咻地竖起耳朵。
郑之远放下筷子,面露微笑,“犬子不才,念书一般,只希望能安稳度过便好。至于其他,不敢想。”
“郑监考太谦虚了,令郎可是京中有名的才子,你这当爹的不必藏着掖着。我那儿子有令郎的一半,我做梦都能笑出来。”
调侃引来一阵哄笑。郑之远连连摆手,“过誉了,过誉了。”
“诶,对了,你们说那季寒能不能在此次秋闱中脱颖而出?”
莫名提到自己的名字,季寒迅速瞥了开口那人,是王然。
“季寒?”
除郑之远皱了下眉头,其他三位监考皆像第一次听说。
“就是那个唯一的女子。”有人从旁插话,是一位陌生的誊录官。
似与王然相熟,拱手打了个招呼后又道:“可惜都糊了姓名,说实话我也挺好奇。”
“有何可好奇的?新鲜罢了。”是另一位誊录官,头也没回硬声硬气地反驳,“不在家相夫教子,不找个营生好好过日子,偏要参加科举?她以为十年寒窗是随便说说的,还是谁人都能做官?一个女人非以为自己能像男人一样,她行吗?痴人说梦。”
“确实。”王然赞同地点头,“男子之艰辛不是女子所能体会的。”
季寒想把手边的酥酪往俩人脸上糊去。才抬头,恰逢郑之远朝这边望来,被一个天青色浑身散发着酒气的背影挡住。
“话也不能这么说,这个季寒好歹也是新政颁布后的第一人。”
“常郡王……”
“坐坐坐,各位监考不仅连日盯促考试,这几日为了誊录的活也没少费心,大家,嗝,辛苦了。来,敬各位一杯。”
一声酒嗝破坏了常郡王的儒雅气质。
“话又说回来,你们知道哪份是那个季寒的试卷吗?”
一桌监考面面相觑不明所以,连隔壁誊录官那桌都刷地投来目光。
“嗝,”褚停云抚着胸口,面红耳赤道,“我想看看。”
注①:摘自百度百科 参考南宋银锭等级划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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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