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程妙华被一盆冷水泼醒,还未分辨清楚眼前的事物,就被紧紧地扣进了一个局促的怀抱。这一双臂膀瘦似皮包骨,却如此有力,勒得她生疼。

一阵交杂着疼痛、寒冷与疲惫的绵长苦楚随之如潮水上涌,她两眼发昏,混乱间勉强抬起头去看,只见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

怎么回事?

“反了天了!你个娼门里爬出来的小□□,学人充好汉?!”

“还不滚开!作死的小蹄子骨头倒硬,再不滚爷连你一道打死!”

“贱骨头,敢装死,死鸟球,今儿不打断你们的腿,爷就不姓王!“

接连不断的骂声伴着周遭若有若无的呜咽灌入耳中。那话语古怪而陌生,囫囵音里带弹舌,程妙华从未听过,偏又能明白这些腌臜话的意味。

她迷茫地看着面目狰狞的男人向这个方向拳脚相加,一脚,又一脚,她恍若梦游,被身上瘦而倔强的姑娘死死护在怀中。

忽听上方一声闷哼泄出,程妙华如遭惊雷,吉光片羽的记忆在脑颅中炸开,方令她如梦初醒。

她猝死了!又穿越了!穿到了一个她闻所未闻的朝代,虞朝!

这个虞朝却不是前世传说中那个更比夏朝远古的尚未得证的朝代,而是一个鬼神之说极盛行,以至神权能一度凌驾于皇权的奇葩皇朝。

程妙华可不曾听说过古往今来中原大地上有哪一个皇帝蠢毒至此,竟在外戚、诸侯、宦官、权臣的老四样外没路硬走,披荆斩棘生生走出第五条理应不可能存在的乱政之路,宗教。

这具身体的主人,有着和她一样名字的程大小姐,她所在的家族,则正是这条乱政之路上遭受迫害的权力牺牲品,一个为国师府及其背后三玄道一众势力所诛除的异己。

两月前,江淮一带瘟疫爆发的消息传至上京,朝上衮衮诸公麻木不仁视若无睹。程父终不忍见南方诸州“食草根几尽,人饥且疫”的惨状,舍生取义,为民请命,向皇帝进言停止求神拜佛式不作为救灾法。

于是短短两月,这位刚正不阿、为官清廉,堪称两袖清风的国之忠良便被以莫须有的贪污罪光速治了罪,落得满门抄斩,全族男女老幼尽皆枉死,独留了原身一八字独特的二八少女,被充作祛疫祭仪的人牲,尚苟存于世。

程大小姐终日以泪洗面惶惶如惊雀,无暇亦无心再分辨是非对错,得她记忆的程妙华却是旁观者清,看得清楚,思忖程父极可能是被同国师府敌对的文官集团所利用,怀着一颗仁心与满腔悲愤做了他们趁手的兵器。

然不论事实如何,当这世上最后一个会关心此间官司的人都在接连的沉重打击下香消玉殒,真相或许便就不再重要了。

程妙华觉得,相较于在那仪式上作为祭品被活活蒸煮而死,程大小姐能在一片昏昏默默间魂归地府黄泉,还可以算得上幸运。

只道她这来自异世的孤魂倒霉催,不得不脸接这骇人听闻的活烹必死之局。

面对这种没处说理的情况,她纵使再成熟冷静有颗大心脏,也不免心态爆炸,想要盘摸算计一二有无无痛自绝的可能。

程妙华强打起精神,气若游丝地制止那男人施暴:“住手,快住手。”

程大小姐家逢巨变又见折磨,大悲大怖下高热不断,最终与家人团聚。她身份特殊,于祭仪前夕断了气,自是吓尿了看管她们这群人牲的差吏。

却不想有她这冤种借尸还魂,叫“程妙华”复了气息。差吏回过神来自觉被戏耍,失了面子,是以假借教训之名来发泄怒气,幸得身上少女舍身相护,才有了她现在胡思乱想的余地。

程妙华仍不得而知小娘子的名姓,但总归,是程大小姐的善缘。

然而,差吏瞪眼如铜铃,裂嘴若恶鬼,眉宇间是显而易见的兴奋,浑一副全身心投入在这暴行中的模样,根本没听到她这点细弱的蚊子叫。

倒是无名姑娘顿了顿,应是听见了,一把便把程妙华的脑袋也按入了怀中。

程妙华好似一脸撞上了块钢板,撞得鼻子酸疼。

好啊,这物理闭她嘴,要替她全扛的意思可真是相当明确,但她怎可能眼睁睁看着一瘦得肋巴骨都膈人的小娘子挡在身前?

眼见差吏拽起无名姑娘的头发,赫然已是在纯粹地发泄,程妙华眼跳心惊,魂都快飞了,哪里还能坦然受恩。她深吸一口气,放弃了最后一点扭捏,撕扯嗓子就要拉回仇恨。

“住手!”她一边咳,一边发出刺耳的尖叫,“我说住手!咳,你没听见吗!不许打她!住手,不许打她——”

差吏被尖叫一惊,迅即重新看向她,堪堪想起自己最初到底是为什么发起这场暴行。

“住手?”他上下打量病蔫儿病蔫儿的少女,阴恻恻地笑了笑。

“……”

程妙华打了个寒战,本能地往后一缩。

钳制她的那对儿瘦胳膊,也紧了三分。

“没错。”她沉着地应了声。

只无奈硬件不给力,声音和猫儿叫似的虚弱。

“哈哈,”差吏摇头晃脑地摆了摆头,怪声取笑道,“你说住手就住手?”

无名姑娘睫羽微颤,睁开了在毒打里紧闭的双眸。她一点点回转过身去,冷冷地瞪他,眼中似闪过沉默的凶光。她试图将程妙华整个掩住,但没能成功。

程妙华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

差吏讥讽道:“一个病秧子,嗓门倒亮,前日里你那父兄栓得和狗一般,在菜市口人头落地,也不见你叫得这般响!“

“我不许你打她。”程妙华身弱而意坚,温驯的面庞上,一对眼睛灼灼如火。

她抽出手臂,将一只纤长的手温柔而不容置疑地攥住小娘子的长发,要将这发从施虐者的手中夺回。

“你以为自己还是什么官家小姐,”差吏一步一顿,逼上前来,他的声音是渐高的,从几分轻蔑,到十足不必要的羞恼,他喝道,“你在我这摆架子?你和我耍威风?!”

话音未落,那蒲扇似的大掌就高高抬起,下一秒就要劈手扇来。

“你打!”程妙华面无惧色,厉声如泣,“你打!”

“当真有种,你便打我,若叫我面容有损,身躯带瑕,明日祭祀大典,我倒要看看你能如何交代!”她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模样,宛如高天之上的玄女,不容亵渎。

“打!莫叫我看不起你!”

这厮岂敢,程妙华可不是无足轻重可以被替换的随便哪个牲女,她是程家最后的血脉,是上面点了名不可出半点差池的主祭品。

差吏前头被怒气冲昏了头脑,现在被程妙华一点,像是兜头一盆冰水泼来。他清醒过来,哪还敢碰她这裂隙满布的金贵瓷人儿一根手指头?

程妙华深谙差吏这种欺软怕硬之徒唯爱抽刃向更弱者的怯懦本性,要骇住他们这样仿佛身藏畜格的低级小人,就要比他们更狠,更横,更强,更硬。

她抿唇一笑,一点,又一点撑着墙,从地上摸索着爬了起来。

在昏暗的烛光映衬下,程大小姐的那张温婉可亲的秀美面容流露出了某种邪性的无惧。

无名姑娘跌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眸光闪烁。

程妙华不着痕迹地摸了摸她的头,心道,对付这种畜心人,讲道德和道理是没有用场的,因为仁德只能感化君子,强权方可震慑畜生。

所以,要么,成为他们所畏惧的硬;要么,用他们所畏惧的硬来威吓他们。

差吏也不负众望,一双眼瞪着,一身膘颤着,呼吸愈加粗重,青红浮上脸皮,手臂高悬,却恍若被无形的锁链绑束,怎么也挥不下。

“哼,小贱人”他嗫嚅着嘴唇,啐了口,“嘴巴厉害又怎么样,还不是要被活烹。”

程妙华闻言柔柔一笑,无端嘲讽。

差吏挂不住脸,又骂骂咧咧了两句,踹了脚墙,落荒而逃。

程妙华见男人的身形消失在目之所及,强撑起来的身体立刻如同一只泄了气的气球,迅速伛偻了下去。无名姑娘一惊,赶忙搀扶她。

她抹了把额上的冷汗,长吁一口气,身心俱疲。

这只是个开始,程妙华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那可是活烹,苍天何缘要她经历这样的折磨。她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倘若想不出法子自救,她就会像火锅里那只试图逃跑却跌进另一格沸汤的螃蟹,经历一场极尽痛苦与绝望的死亡。

程妙华勉强勾了勾唇角,偏头看向扶着她的人,和声问道:“你是谁?我似乎不认得你?为什么,你拼死也要护我?”

无名姑娘眉间一动,舔了舔唇,张开嘴,而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低着头,对她轻轻摆手。

“你说不了话?”程妙华惊诧,几分无措又几分焦急,“怎么回事?是刚刚伤到哪儿了吗?”

她本能地就想凑近看小娘子的嗓子,却见小姑娘鼻子短促地一吸,整个人就往后缩,似是吓了一大跳,兔子似的要蹦起来。

“呀,躲什么?”程妙华一奇,便去捉她,捉住了她一只手。

嗯?

这手?

程妙华愣了愣,狐疑地眯了眯眼睛,借着微弱的烛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这位奇怪的恩人。

在这犀利目光的逼迫下,手主人无处躲藏,只能撇开头,令长发挡住了自己的脸,把被攥住的手蜷成了个拳头。

“你……”半晌,程妙华迟疑地开了口。

她不确定地抬起手,向这人的脖颈探去,却又遭一手握住手腕制止。她坚持地将手继续往前伸,那手犹豫了瞬,还是由了她去。

指尖触及温热的起伏,程妙华哑然。

怪不得,怪不得这人胸口硬得和铁板一样。

却说原来,红颜不是红颜,蓝颜换了红妆。

无名姑娘不是个姑娘,是个佩荆钗环布裙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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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天子
连载中高鸟惊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