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化二十四年,江陵城的大火烧尽了江左世家最后的命脉。
成王败寇,英雄末路。
贪狼星幽光吞吐,映照着满城火光,如人间炼狱。
天星台在火海中摇摇欲坠。
千问雪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攀上天星台最后一级台阶。
热浪扑面,几乎将她掀翻,浓烟呛得她肺叶灼痛。
左元辰站在高台顶端,背对着她,俯瞰着下方肆虐的火海。
狂风卷起他雪白的衣袖,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卷入那无垠的赤红深渊。
“左元辰,跟我走!难道你想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为左氏陪葬吗?”
千问雪的声音嘶哑,带着难以遏制的怒火。
他的身影微微一滞,缓缓转过身。
火光映亮了他的脸。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狼狈或绝望,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平静。
“你本不该来的。”
他温柔地笑了笑,又换上冰冷的腔调。
“殿下忘了吗?我本就是乱臣贼子啊。”
他的声音很轻,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地落入她耳中。
千问雪向前步步紧逼,靴底踩在滚烫的地板上,发出嗤嗤轻响。
“左元辰,天星台快要塌了,现在不走就是死。是逆贼又怎样,今天你必须跟我走!”
“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盟誓。我要你活着履行承诺。”
盟誓?
她指的是哪一个盟誓呢......
是共谋天下之盟,
还是白首不离之誓?
想到这里,左元辰倏地感到心脏绞痛。
“联袂夺权,共谋天下,还有......白首不离。本王记得清楚,你也不许忘。”
她刻意在“本王”二字上加重了声音,俨然摆出了如帝王般不容置疑的威仪。
左元辰竟感到一丝欣慰。
其实,他很想亲眼看着眼前的女子,龙袍加身,登上帝位。
她一定会是一位明君,值得托付江山,值得万民景仰,值得青史间最浓墨重彩的称颂与铭记。
“千问雪,”
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拍。
“我同你打个赌如何?”
“赌我死后三年之内,你必会登极帝位。待那时......”
“够了,我不想听这些。”
千问雪厉声打断,她不想再听他举重若轻地谈“死”。
“我的兵马就在五里外待命,就算你被定罪为反贼,人人得而诛之,我也能保你性命。”
“左元辰,江山需要你。无论这是谁的江山。”
他却无奈似的摇摇头。
就在这时,他忽然抬起手,指向南方。
“咻——嘭——”
江陵城南冲天而起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响。
顷刻间,蓝色的烟花在夜空中勾勒出繁复的星图,神圣而凄美。
星图自夜幕中次第铺展,隐隐散发着浅淡的辉光。
左元辰收回望向星图的目光,最后定格在千问雪困惑的神情上。
“天星台本就是为观星而建,今夜大火浓烟遮了星空,我用烟花制了二十八星宿,诸天星辰,你我再同看这最后一次,好吗?”
他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却依旧缥缈而遥远,带着一种洞悉命运的疏离。
他已经提前派出了自己最后的暗卫,定能保她平安离开天星台。
如此想来,他该做的事,都一一做完了,无论是作为江左世家掌权者,还是作为她的爱人。
“千问雪,活下去,坐稳你的江山。”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毫无预兆地向后仰倒。
“你——”
千问雪心头一窒,身体爆发出极限的力量,猛地向他扑去。
她的指尖擦过他翻飞的袖角,只抓住一片被火燎过的灼热空气。
那一抹白衣绽成折翼孤鹤,决绝地坠向咆哮的火海。
坠落瞬间狂风倒卷,星河仿佛在他身后倾覆碎裂。
他的面上始终带着笑,仿佛他坠向的不是悲壮的死亡,而是功德圆满的红尘彼岸。
“左元辰——!”
凄厉的嘶喊被火海的轰鸣彻底淹没。
千问雪猛地从龙榻上惊醒。
心有余悸。
千问雪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
平复了呼吸,她才发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
负责贴身伺候的宫人小心地问道。
“为朕更衣,换香。”
殿内,博山炉上缓缓升腾的香线在暗夜中若隐若现。
她跻着鞋走到窗边,推开窗,一眼便看见院内枯桐枝上覆着的残雪。
风高雪冷,但毕竟入春,寒气会消散,残雪会融化,枯桐亦会节节生花,但她的心,不会。
她好像永远也无法摆脱梦中那个摧枯拉朽的夜晚。
那一夜,她赢下了皇权与世家之争的生死局,战果是江山,和他的命。
左元辰赌赢了。
她的确登基称帝,在他死后的第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