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离地的那一瞬，米奇听见了脚步声停住。
他没抬头，但那双深蓝制服下的靴子就钉在眼前，像两块压住呼吸的石头。他想把手收回来，可手指僵得不听使唤，只能任它悬在半空，离地面一寸，像条搁浅的鱼。
“你别动，血会流进鞋里。”
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不带情绪，也不急。
米奇终于用力蜷了下手，把掌心贴上担架边缘，慢慢把头抬起来。眼前的人已经转身走向手术通道，背影挺直，肩线平得像尺子量过。护士推着担架车跟上，轮子碾过接缝，颠了一下。
“刚才那位……是邵医生？”米奇问，声音还哑着。
“哦？你还知道邵宇寒？”护士笑了一声，“刚做完一台七小时的胰十二指肠切除，连口水都没喝，直接进下一台。你运气好，赶上了直播手术观摩。”
米奇没接话。他盯着天花板，一格一格的防火板掠过，耳边是心电监护规律的滴答。他闭了会儿眼，再睁时，脑子终于不再发飘。脚踝的痛还在，但被麻药压着，像隔着一层棉布在敲。
X光室的门开了又关。医生拿着片子摇头：“旧伤没养好，新伤又叠上，韧带撕裂三处，腓骨远端轻微骨折。住院观察，别想着三天出院。”
“能走吗？”米奇问。
“拄拐，短距离。别挑战医学常识。”
护士推来轮椅，米奇摆手：“不用，我能走。”
“你这哪是能走，是能演苦情剧。”
米奇没笑，自己撑着墙站起来，拐杖点地，右腿悬空。护士看他走得慢，也没再劝，只在旁边跟着，手里攥着病历夹，像随时准备接住他。
走廊拐了几道弯，米奇记不清路。他本来要去住院部，结果拐过一个转角，看见头顶一块电子屏闪着红字：“实时直播·肝胆外科手术中”。
玻璃墙后，是一间环形阶梯式的观摩室，里面坐着几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全都盯着正前方的大屏幕。米奇停下，拐杖顿了顿。
“那是手术直播区，患者家属不能进。”护士提醒。
“我不是家属。”米奇说，“我是医生。”
护士愣了下，没拦他。米奇拄拐进去，靠墙站着。屏幕里，是一片粉红色的腹腔视野，镜头被放得极大，血管像树根一样盘绕，中间一团灰白色的组织正被一点点剥离。
主刀的手出现在画面里。
那双手很稳，持钳的姿势像是嵌进了肌肉记忆里。没有多余动作，每一次伸入、夹取、分离，都像提前排练过千百遍。镜头拉近，能看见他指尖微微发力，钳尖在血管间隙中游走，像在走钢丝。
“这是邵宇寒。”前排一个实习生低声说，“他做粘连分离，从不用电刀，怕伤组织。全靠冷器械一点点剥。”
米奇盯着那双手。他做过不少腹腔镜，也曾在凌晨三点盯着屏幕手抖到差点误夹胆囊动脉。可眼前这个人，呼吸节奏都跟器械同步，像是人和工具长在了一起。
屏幕里，肿瘤被完整取出，放进标本袋。助手报时：“手术用时2小时17分，出血量80毫升。”
观摩室里有人轻轻鼓掌。米奇没动，但心跳快了一拍。
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主刀，术后在更衣室吐了。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手抖得太厉害，怕自己哪一下没控制住，就把病人搭进去了。那时候他以为，只要多练，就能稳。可现在看邵宇寒，那不是练出来的稳，是某种更硬的东西——信念，还是天赋？
“他从来不慌。”实习生还在嘀咕，“去年一台急诊肝破裂，血喷到镜头上，他手都没抖一下，一边擦镜头一边说‘纱布递大号的’。”
米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右手虎口有旧茧，是常年握手术刀磨的。可这双手，刚才翻墙时扒泥，现在还在微微发抖。
他忽然觉得有点丢人。
手术结束，灯亮了。直播画面切回手术室实景。邵宇寒站在中央，低头脱手套，动作不急不缓。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眉骨略高，鼻梁直，嘴唇薄。不帅，但耐看，像块被水冲过的石头。
米奇还在看，那人忽然抬头，目光穿过玻璃墙，直直扫过来。
两人视线撞上。
米奇没躲。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盯这么久，可那双眼睛太静了，像井水，底下有东西，但你捞不着。
邵宇寒没表情地看了他两秒，然后点头，极轻微地，像是确认了什么。
米奇愣住。
下一秒，那人转身，跟助手说话，声音听不清。两分钟后，他走出手术室，蓝绿色手术服还没换，手里拎着一串工牌。
护士想拦：“邵医生，观摩区不能——”
邵宇寒抬手，止住她的话。他走到米奇面前，比他高半头，目光落在他腿上的夹板上。
“你看了全程？”他问。
米奇点头：“从粘连分离开始。”
“为什么？”
“想看看高手怎么动刀。”
邵宇寒嘴角动了动，没笑透，但眼角松了点：“你也是医生？”
“市二院外科，米奇。”
“市二院？”邵宇寒挑了下眉，“你们院长去年在我这儿进修过。”
米奇一愣：“您认识邢克垒？”
“他是我师兄。”邵宇寒语气平淡，“不过他现在不当医生了。”
米奇没接话。他没想到这层关系，更没想到邢克垒还有个当大神级外科医生的师兄。
“你腿这样，站久了会肿。”邵宇寒说，“下次想看手术，提前预约观摩资格，别自己乱闯。”
“我没资格。”米奇实话实说，“我是偷溜进来的。”
邵宇寒看了他一眼：“偷溜？集训队的？”
“嗯。”
“为了什么？”
米奇沉默两秒：“为了救人。”
邵宇寒没追问，只点点头：“动机不算坏，方式太蠢。”
米奇想辩，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确实蠢，翻墙摔成这样，连路都走不了，还谈什么救人。
“你主刀过几台？”邵宇寒突然问。
“三年，大概两百台左右， mostly 普通腹腔镜。”
“mostly？”邵宇寒皱眉。
“呃……大部分。”米奇赶紧改口，“没别的意思，就是习惯这么说了。”
邵宇寒没计较，继续问：“独立做过胰十二指肠吗？”
米奇摇头：“没机会。”
“那你看我做，看懂了多少？”
米奇深吸一口气：“剥离层面的判断，我明白。血管保护的节奏，我也看出来了。但……你为什么敢在门静脉旁边用直角钳？那地方容错率太低。”
邵宇寒眼神终于有了点波动：“你注意到了？”
“我差点以为你要剪到。”
“剪不到。”邵宇寒淡淡道，“手稳，眼要更稳。你要是总想着‘万一剪到’，手就先抖了。”
米奇心里一震。
这话像一巴掌打醒了他。他过去做手术，总是算风险，算后果，越算越怕，越怕越抖。可邵宇寒不是，他只看当下，只做当下该做的。
“我想跟你学。”米奇直接说。
邵宇寒没笑，也没拒绝。他上下打量了下米奇的伤腿，然后说：“等你能走路了再说。”
“我住院多久？”
“至少两周。”
“我能在这儿住？”
“你想蹭手术看？”
“想学。”
邵宇寒沉默几秒，从工牌串上抽下一张临时卡，递给米奇：“明天早上七点，手术部三楼，拿这张卡登记，可以进B区观摩室。别迟到，也别乱问。”
米奇接过卡，塑料边有点硌手，但他是真的有点激动：“谢谢。”
“别谢太早。”邵宇寒转身要走，又停住，“你要是连站两小时都撑不住，明天就别来了。”
米奇握紧拐杖：“我能撑。”
邵宇寒没回头，抬手摆了摆，像赶苍蝇。
护士走过来，看着米奇手里的卡，惊讶：“他从不给外院医生开观摩权限的，你运气爆棚。”
米奇没说话。他低头看着那张卡，上面印着“临时准入·限用一次”，但右下角手写了个“续”字，笔迹潦草，像是临时加的。
他忽然觉得脚踝没那么疼了。
回病房的路上，他走得比来时稳。拐杖点地的声音有节奏，像在打拍子。路过护士站时，他听见里面有人说：“邵医生刚拒了华西进修的申请，说名额给了个市二院的‘伤号’。”
米奇没停，嘴角却翘了下。
夜风吹进窗，他摸了摸胸口，病历复印件还在，被体温烘得有点暖。他没白来。
第二天一早，米奇拄拐到手术部三楼。刷卡时，机器“滴”了一声，绿灯亮。
他推门进去，B区观摩室空着，只有大屏幕黑着，像在等他。
他找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拐杖靠墙。七点整，走廊传来脚步声。
他抬头。
邵宇寒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抬头看了他一眼，点头。
米奇也点头。
邵宇寒走到屏幕前，打开今日手术排程，随口问：“腿还行？”
“能撑。”米奇说。
“那就好。”邵宇寒点开第一台手术信息，“今天这台是胆总管结石，你要是中途晕了，别倒在设备上。”
米奇笑了：“不至于。”
邵宇寒瞥他一眼：“笑什么？手术室不许笑。”
“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