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9月17日。
分明入了秋,天气却照旧热得不行。
饲料加工厂内的工人忙活一上午,直到饭点才稍作歇息。
“小周啊,今个干得咋样?你才刚来,还习惯这吧?”
工友捧着刚打的饭,用胳膊肘碰了碰新来的小年轻,随意搭话道。
“唔。”
周中正往旁边挪了挪,闷声答了句,继续自顾自地往嘴里塞了满口的水煮白菜。
他不比那些个四肢健全的,能仗着体力好,多扛几袋饲料。他也没念过多少书,那些需要脑力技术的活,厂里当然不敢让他来,最后也只能给他份统计饲料数目的工作。
面上说是统计,实际上也只是数数。
如果不是周中正自个拉下脸面求着经理收下他,估计连这活都没得干,再加上活简单,钱挣得自然就比别个少了不止一星半点,也就舍得午饭买份一分不到的白菜。
话是这么说,但他又不住羡慕地瞟了几眼,工友碗里的猪肉炖粉条,默默咽下嘴里的饭,更是觉得索然无味。
“嗨,还有啥不习惯的?他就只要记记数!搬又搬不了几袋,哪像咱们呢,搁这卖力气,累死累活一个月,到头来啊,连三十块都不一定能挣到!呸!养活一家老小都够呛……”
最后一句更像是他的自言自语,却叫周中正不觉一愣。
另一边的工友用衣服擦着额间的汗,“哈哈”笑着边点头边往嘴里大口塞饭,有几个工友也跟着嬉笑应和。
他们见周中正只顾着埋头嚼着嘴里的菜,似乎并不在意成为众人谈论的对象,也就越发放开∶
“唉,话可不能那样说,小周又不是故意不搬多的,他那腿啊,想搬也难喏,都体谅体谅,大家伙说是不是啊?”
忽地有人开始起哄,四周也引起阵阵带着笑声的回应。
周中正却觉得手脚越发冰凉,抓碗的指节握到发白。
他下意识把左腿往里缩,嘴上也停止了咀嚼,只是直勾勾盯着那个最先起哄的人。
见他没什么反应,工友又觉得没意思,闷头各吃各的,忽而听到“哐当”的金属撞击声,一个身影应声倒地,鲜血顿时顺着淌到水泥地上。
工厂一瞬间引发慌乱,离得近的几个年纪稍大点的赶紧反应过来,冲上去按住还想要接着打的周中正,大声呼喊着“快报警”。
而此时的周中正,仍抓着铁碗,扯着脖子嘶吼大骂,硬是让三四个大汉拽着,才拦着他继续上前往那名工友头上再猛添几下子。
直到警方赶来,这场闹剧才得以止住。
“这是周中正八三年的档案。”
榆思年翻查着资料说道。
前科的指纹其实源于零四年的一起偷盗 案,恰好在这场犯案的前一年,国内开始实行犯罪人员指纹入库,这才让警方有了查找机会。
原先的偷盗案本不算什么,可榆思年往深的一查,这才发现了更早之前的前科。
“八三年……”
沈衡翳默念着年份,眉头微皱,继而道∶
“那会他才十七吧,怎么年纪轻轻的就犯了这种事……
他的处罚结果是什么?”
“我看看嗷…
嗯…被打的受了轻伤,按理讲,照当时的《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顶多处十日以下拘留。
当时的周中正还是未成年,甚至可以只接受警告,但……”
她用鼠标将那段结果标蓝,一段不符合正常处罚、而是相对严苛的结果显示了出来。
还没等榆思年想清楚,沈衡翳忽而反应过来:
“噢,八三年那会不刚好开始全国严打么?我记得是那年八月底颁布的,周中正是九月份犯事的,对吧。”
“我去?月份你都记得啊沈队?牛逼。”
呵,能不知道吗。
沈衡翳嘴角勉强一抽。
他外公那会可是著名的严打一把手,立的功那叫一个多。
后来外公把自个那些光荣事迹讲给他妈,他妈又把这事讲给他,之后他外公又会找机会亲自给他讲一遍……
每次讲前,老头子又要求他必须把前一个故事给完完本本复述下来,并且必须带上时间,否则就得先站门外练上一小时军姿。
就这几趟下来,他都练成条件反射了,老头子一讲故事,他就立马老实站好,想不记住都难。
沈衡翳正想说什么转回话题,却瞥见晏景医一直沉默地盯着电脑,像在想事。
见对方看来,晏景医转回注意:
“所以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在当时的周中正眼里,算是受到了不公平对待?”
啊……这是能说的吗?
榆思年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严格意义上讲,这么说似乎也不是不行?但这涉及的可是司法问题啊,有些事大家伙心知肚明就行,再看不下去也是暗戳戳地来,像这样直接说出口……这晏顾问果然非同常人。
她悄悄往旁边的沈衡翳看了眼,果然见队长又皱起了眉,正想着自己需不需要抬着电脑在旁边躲避一下,就听到沈衡翳开了口:
“如果单是周中正的意思,那多半没错。但身为警务人员,说这种话还是需要注意些,在局里说说就算,外头再想说也得憋着。”
话说到这份上,意思也就都明确了。
这年头信息这么发达,要是这话刚好被人录到,再被有心之人随便一个剪辑发到网上,谁还管什么背景和真假,能敲键盘就行。
况且那案子,虽说周中正是加害人,但的确有“先撩者贱”的成分,反而更易引起旁观者共鸣。
到时候要是真传出去,受负面影响的还是警方和当年的司法人员。
晏景医闻言“嗯”了声,也不知是否听进,沈衡翳也就当做对方理解,转而朝愣在一旁的榆思年开口:
“周中正当时工作的工厂,现在还在?”
“啊?啊……我看看,”
榆思年回过神,再次敲打起键盘∶
“八四年那会就没了,原因好像是……噢,原来是那会儿啊。
当时刚好在改革开放的重心从农村转向城市这个节点上,他工作的饲料厂建在溪谷县绿林镇安生村,妥妥的农村地盘。
大多数人那时都跑城里去了,一来二去的,也就没多少可靠劳动力还留在乡里,这人没了,厂子自然就倒了。”
“那周中正……”
“这不就好说了!”
未等沈衡翳说完,旁听了半晌的涂宏骅忽地凑过来打断。
“姓周的腿脚不便,原本的工作地又没了,改革那会,估计他就更没法跑城里去寻工作了!
工作图的是什么?钱呗!
他这经济来源都给断了,自个又残,田也种不好,估计还要遭人嘲笑,这样一来就觉得是社会对不起他,所以他才要报复社会,去到处杀人,你们听听,多通呐!”
沈衡翳把人往一边扒拉开,看着颇为嫌弃:
“是啊,是很通,那么请老涂同志解释一下,为什么周中正十七岁就对社会满怀恶意,却要等到五十三岁了才露出马脚被咱们逮到?
或者你觉得,一个十七岁就能把工友砸进医院、把自己搞进拘留所的冲动少年,能忍到过了半百才犯案?”
说到底还是寻不到合理的作案动机。
涂宏骅被问得支吾半天,刚想出个理由又瞬间意识到:操、没证据!
他憋到最后,也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沈衡翳吐出口气,伸手拍了拍同事的肩:
“你这想法其实也没错,碰到这种事,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想的也差不多是这些,更何况是一个比常人思维更极端的杀人犯。
但如果单凭设想就能定罪,那就没咱什么事了。”
知他理解,沈衡翳也没继续多说,又朝榆思年问:
“周中正的老家还在吧?”
“大抵住址是能查出来,在不在……那就不清楚了,毕竟都是村嘛,指不定哪天就和临村合并了,资料上不显示,当地人说法就不一咯。”
“行,知道了。”
沈衡翳应下,却发现现场的几个警察还在齐刷刷望着自己,不由发问:
“怎么了?”
几个年轻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由领头的榆思年发话:
“沈队,那什么…十二点二十了。”
哦,过饭点了。
沈衡翳这时才反应过来,向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组内顿时一哄而散。
他无奈地叹口气,刚准备收拾收拾,去食堂随便解决一顿,倏地注意到安静了半天的晏景医还没走,不由奇怪,还没反应过来就将疑问问出了口。
“你先去,我还有事。”
见沈衡翳没什么反应,晏景医才扶了扶眼镜:
“还是说……沈队有事?”
识相这事,沈衡翳一向熟悉,即使晏景医口头上说得还挺客气,但面上的“逐客令”却再明显不过。
虽然他不理解为什么要识这相,但想了想,还是道了声“行”,最后仍执意随着晏景医一块出了网侦组的门,才放心地往食堂方向赶。
晏景医站在原地,确认人走远,于是伸手拉了拉口罩,给自个儿放放气儿,才重新戴好。
他照着记忆穿过长廊,最后停在了刑侦组。
正值饭点,上头又没紧急案子,所以组里没人,他却还是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了自己的办公位上。
昨日晏景医来得匆忙,只来得及把常用的东西放好。
桌上东西不多,只是整齐地叠放了几沓书,他无需查找,便直接在中间层抽出了一本夹了半本标签纸的笔记本,而后翻到没有记录过的空白面,从上衣的口袋中拿出别着的圆珠笔。
这边他刚记下日期,身后就传来“喀嚓”一声。
晏景医顿时警觉地盖回本子,把垫在下面的书抽到上面盖住。
“小景呐,你果然还在这。”
晏景医回过头,便见顾裘厉手上拿着什么东西,按亮了灯便走了进来,边走还不忘唠叨:
“怎么灯不开呐?对眼睛多不好,这近视眼呐就是这么加重的……
哟,看书呐?还没吃饭的吧?”
晏景医松口气,朝对方笑了笑:
“我瞧着是白天,有光,没开灯的必要。是还没吃。
顾叔,有什么事吗?如果是案子的事,沈队长还没回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您转告吗?”
见晏景医有站起来的趋势,顾裘厉赶紧用手势阻止,笑哈哈道:
“没啥事没啥事!我就猜你没吃呢,嘿…你看,”
他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伸过去——一盒方方正正的盒饭。
“你以前就这样,一有事搁心里边,就不乐意吃饭,我就猜啊,现在到饭点你估计都没吃,这不,刚好赶上!还热乎着呢!”
顾裘厉嘿嘿笑着打开饭盒,小心放到晏景医桌上,却看到对方面上透着为难,没等他开口便摆起了手:
“你可别和我客气,也甭给我转账!这才一顿饭!
……这事啊,也怪我,你这才刚来,我就给你派这么重的案子,叫你为难了吧?
你这要是因为少吃几顿、得了胃病,那你让我该怎么和你爸妈交代哟?我可听你们杜局说了!他说你在东都也经常不好好吃饭,你说你年纪轻轻的常这样,要是留下一身病,老了……”
见顾裘厉还有继续絮叨的架势,晏景医赶紧出口止住话题,撕开一次性筷子往嘴里塞了口饭、答应不转账后,才听到对方满意地停嘴。
饭盒里饭菜参半,盒饭被塞得鼓鼓囊囊的,显然被特意加了量。
米饭上面盖了层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下饭的肉酱裹满了每颗米饭,又好像担心吃者会腻一般,又搭配了津满番茄汁的番茄炒蛋和红烧豆角。
装的都是一些家常菜。
晏景医挑了块鸡蛋,一口下去,酸咸口的番茄汁先充斥口腔,而后又慢慢飘出盐咸葱香,完美盖住鸡蛋原有的腥气。
……很熟悉的味道。
他笑了笑,直言戳破道:
“顾叔,这是你做的吧。”
顾裘厉闻言又是一阵哈哈笑,没有否认:
“我记得你当时最爱吃叔做的番茄炒蛋了,这么多年没吃了,还能认出来,是还爱吃吧?你爱吃,那叔就是没白做!”
晏景医低头笑笑,没有说出对方当年因为自己随口的一句“好吃”、于是连续给自己做了三个月番茄炒蛋的真相。
当时对方一直等到他高中毕业都没换过菜,那味道,实在是毕生难忘。
“你和小沈,配合得还不错吧?”
熟悉的问题,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套路,果然还是老样子,不得到满意回答不放弃。
晏景医心里暗暗叹口气,艰难咽下嘴里的食物,有了片刻思索后才回答:
“挺好的,他虽然年轻,但办事能力挺成熟,是个当好警察的好苗子。”
“嚯,评价这么高啊。”
顾裘厉笑眯眯地搓搓手。
他原先还担心这孩子待不下去呢,就凭小沈那股子冲动劲和之前对老陈那态度,但凡有些傲气的都受不了。
况且在他的印象里,这俩孩子,一个理智得过分,一个又颇为感性,放一起难免会造成摩擦。
不过这两天下来,他看晏景医倒是对对方的评价越发高了,这还是让他有些欣慰的。
“顾叔,上头对这案子看得很重,是么?”
“可不嘛…这才复工复学多久就出这种大案子,又恰好处于特殊时期,上头对这案子看得重,百姓看得更重,成天没事就看新闻搜进展……
说到这,小景呐,”
顾裘厉忽得压低声音:
“就因为这案子,电视台那边盯得紧,你自个注意着些……”
第二次。
晏景医垂眸,默默计数,又不忘点头应和表示自己在听。
又是絮絮叨叨的一阵,顾裘厉看了眼时间,觉得差不多了,终于起身:
“时间也不早了,叔就先走了,记得吃光嗷!小沈那边我也会和他说,你自个小点心……”
直到关门声响起,晏景医才放下筷子,拿出纸巾擦了擦嘴。
三次。
从他回来起,除了刚见面的交代案情,其余的不是唠家常就是叮嘱小心。
怎么感觉……比当年更紧张了呢。
他回过神,将没吃完的饭盒盖好,移到一边,再次将笔记本拿出。
同一时间,警局三楼,法医办公室的门猛地被人推开。
榆思年往里探头,确认只有坐在办公椅上的人后,才安心地整个人蹿进去,关上门、拉长声音叫道:
“嫂——嫂——!我就知道你还没吃!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座上的人显然吓了一跳,顿时将目光从手中的尸检报告上移开。
见是榆思年,温澜沉才无奈地松口气:
“又瞎喊。”
榆思年“嘿嘿”一笑,先是将手里打包好的盒饭推过去,又是习惯性地看了眼桌上摆放的绿植,不由惊呼:
“今年长得也好好啊,铁定又能开个好花!”
温澜沉闻声又抬眸瞧了眼盆栽,眉眼间更显柔和了些,没急着打开饭盒,而是先伸手轻轻摸了摸盆栽中新长的嫩芽:
“嗯,长得很好。”
“好啦好啦,花呢肯定会定期长好滴——但是今天的饭点要是过期了,那可就回不去啦!”
榆思年催促着把饭盒打开推过去:
“我特意给你抢了两只鸡腿!快都吃了!
你不常去食堂,那是不知道啊,那帮大小伙子,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一到饭点,各个跟那个什么丧尸抢脑一样!和他们抢饭比跑五公里还累!
真的是…一点都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活该都是帮光棍杆子!”
她边说边瞧着温澜沉的反应,终于在对方嘴角上看到一点不易察觉的勾起,顿时讲得又起劲些。
忽然,她无意间瞥到桌上那份尸检报告的图片,顿时愣住——
照片上是一具女尸,尸体皮肤皱缩严重,手、足角质化皮层成套状,口鼻周围保留泡沫痕迹,显然是溺死的,且时间过去挺长。
可尸体上面的伤痕却依旧清晰。
体表的乌青全身都有,就连肿得不成样儿的脸上也不例外,无论是小是大都能看出。
而在尸体浮肿的脖颈处,围了圈巨大的环状乌青,像极了那几场连环杀人案的样子。
可这具尸体额头上什么印记都没有。
“怎么?”
温澜沉注意到榆思年的视线,等她看得差不多后才发声。
“这个……不是我们这场连环杀人的案子?”
“不是。”
“……太像了。”
榆思年从案子刚接手起就一直参与其中,每场被害人的现场图片都看过,当然熟悉每个死者的死因。
似是看出她的疑虑,温澜沉主动开了口:
“尸体手中握有水草,生前在水中有挣扎。
鼻腔和指缝内都有泥沙,肺部按压揉面状。如果硅藻检验……”
他顿了顿,又一转说辞:
“但目前确定,死因溺水。
溺亡,不是勒死。”
榆思年这才瘪嘴“哦”了声,忽而想起问道:
“那死者家属找到没!是哪里的!”
“领走了。溪谷县,凤凰镇,服业村。”
二修记录:
2023年8月5日,一案第十二章二修。本章主要修改的依然是分段问题,以及少许同义词的变化,对剧情影响无影响。
以下是一修的作话∶
《关于亲友吐槽这是本美食小说这件事》
因为晚上写文真的很容易饿欸[蹲]
自2003年起,所有违法犯罪人员被抓后,指纹就要入库。
1983年发生了依法严厉打击形式犯罪分子活动,八月二十五日,中央□□做出了《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为持续了三年的严打正式拉开序幕。(话说回来其实现在还在严打,用我家里人的话说就是:每一次严打的结束都是在为下一次严打做准备。)
回想起当年,因为我喜欢吃粉干,于是我爸给我烧了一学期粉干,还不带换味的……以至于我一个学期轻了十斤,我妈回来后人都傻了,一边骂我爸一边试图用两个月时间让我胖回来,长辈的爱实在过于沉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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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棋盘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