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江市北侧有一片老小区,名为静安小区。因为多年缺乏修缮,这片小区显得颇为陈旧,墙面布满了各式各样的广告。第一眼看去,总是给人留下一种从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就矗立于此,历经岁月洗礼的印象。
可这片小区也只是看着旧,住在里面的人可一点也不旧,毕竟人不能像建筑物一样,简单地用“旧”或“新”来划分。
有的人思想保守,言谈中透露出过时的观念,但他们的年龄未必就大。而那些思想前卫,口中常挂着时髦话语的人,也不一定就是年轻人。
所以人不能和建筑新旧划上等号,只是在这个小区中,他们显得有些落后。
出入这片小区的人,若被外面那些西装革履、面容精致的商业人士看到,定会引得他们多看几眼,至于心中是否有所非议,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在这小区里生活的人觉得挺不错的,甚至认为比那些高楼大厦还要好!
至于这种满足感是发自内心,还是为了自我安慰,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
想要进入这片小区,要先通过一条单行的小路,路程不长,大约两三分钟的样子。
踏入这条路,一眼就能看到此时坐在“元英超市”外,柳树树荫下对弈的两个老头,嘴里还吵吵嚷嚷的。
“干什么,你都下到这里了,怎么还能往回撤的!哪有你这样下棋的!”
“哎哟,又不是什么正规比赛,你至于这么较真吗?再说了,我就撤了这一步。”
“不是正规比赛,你这老头就不认真下棋了是吧!”
“那我下完这一步就不知道怎么走了,我不撤回能怎么办。哎呀,你就让我撤回吧,我不撤回来谁还跟你下棋啊!”
“你这老头……”
老头说不过对方,心里憋着火也撒不出去,气得双手不停地撸着老头衫那不存在的袖子。
正生气呢,这一转头刚好看到了救星,紧着起身招手喊道:“哎哎,小裴!你快过来看看!”
对面那微低着头,垂着眼睛走路的少年听到声音后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
少年身形修长,体态匀称,高挑的身高让他看起来有些瘦。他穿着简单的白色短袖,阳光透过错杂的树枝洒在他身上,看上去干净又温和。
面容俊朗的少年轻轻抬起眼帘,双眼皮随之显现,纤长的睫毛也跟着微微上扬,清浅的目光显得这双丹凤眼意外地清透。然而,那深暗眼底的平静又给他的眼睛增添了几分孤傲的味道,使得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不易接近。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仿佛世界只是在他面前展开了他所注视的那一角。
“小裴!过来啊!”
对面传来的声音打破了他周围的寂静,他的眼神才稍微起了变化。
男生望向对面的两位老熟人,眨了下眼。
之所以说是熟人,是因为这俩老头每天都会在这里下棋,一坐就是好长时间,即使家里喊着吃饭也不着急回去的,但饭后又总会默契地回来。所以,这俩人一坐几乎就是一整天,只要是这个小区里的人,他门多多少少都认识。
当然,小区里的人跟他们也很熟,只是这是被动的,没有办法的。
男生看着老人急切地招手,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的时间,在心里算了算时间后,才转变方向走了过去。
走到跟前,他摘下口罩放在兜里,“田爷爷,你找我?”
田老头一把将男生拉到自己旁边,用手里的扇子指着对面的老头控诉道:“小裴,你评评理,这范老头刚下的棋,结果下一秒就给撤回去了,说是不撤回去就不知道怎么走了,这下棋有这样的吗?!”
对面的范老头也是没理硬说:“那怎么了,这又不是正规的下棋比赛,你搞那么严谨做什么,我们俩就凑合着下不就完了!”
被叫小裴的男生来回看了看二人,又低头看着面前的棋局,眉头微蹙。
俩老头你一句我一句说的正热闹,男生将两手的袋子转移到一只手拎着,弯下身子拿起范老头的棋子,没有犹豫的放在了一处。
片刻后,他直起身来说:“别吵了,可以继续下了。”
听到这话的二人停了嘴,好奇的低下头观察了一小会。
范老头忽然猛地拍了一下木桌,“哎呀!我刚才怎么就没想到这里呢!还是小裴聪明啊,这聪明地脑袋瓜啊,爷爷就算多两个头也赶不上你啊。这老田头也是,他刚才但凡告诉我能走这,我也不至于非要撤回来。”
田老头用力扇着扇子,嫌弃的嗤笑一声,“我就算告诉你了,你一会儿还要走不了,你那脑袋笨的哟!”说着,还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头,撇着嘴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远处一位中年妇女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她一边靠近一边喊着,“裴池安!你家门外被好几个人堵着呢,又吵又骂的,你快回去看看吧!”
男生猛然转过头,刚才还有些清亮的眼眸,此刻瞧着竟灰暗了下来,他拎着袋子的手缓缓攥紧,指尖的血色渐渐褪去,泛起了白。
这位男生正是妇女口中的裴池安,也是这小区里的居民之一,他来到这小区算一算也有七年左右了。
他不是个张扬的性格,可他在这小区里几乎到了人尽皆知的程度,原因复杂,正面、负面都有。
范老头注意到后给田老头使了个眼色。
田老头立马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轻声说:“小裴啊,没事没事,会好的啊,再过个几年走出去了就会变好的。”
裴池安收回视线,微垂下眼,一言不发的盯着地面。
会好的……真的会好的吗……
他怎么感觉不到这种可能的存在呢……
说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三个字,可是从来没成真过。
几秒过后,他声音极低的“嗯”了一声,转回头礼貌的说道:“田爷爷,范爷爷,家里还有事要处理,我先回去了。”
“哎,好,你路上小心哈,有什么事就跟我们说。”
“嗯。”裴池安没再多留,朝着刚才那人喊自己的方向往小区深处走去。
田老头看着裴池安的背影,双手背在身后,重重的长叹了口气。
坐下来的田老头,手里攥着一枚象棋。
“我刚才站他旁边的时候,我都看到他脖子侧边的红痕了!”田老头满是心疼地说道。
话音落下,他又叹了口气,惋惜的说着:“小裴这孩子多好啊,长得又高又俊的,性子稳当,心地善良,成绩更是出类拔萃的。自从来了这儿啊,就是咱整个静安小区里学习最好的孩子!可怎么就摊上了那么一个母亲呢!有她在这里开始,这小区就没安宁过!隔三差五地就一堆烂事,连带着小裴也跟着受人非议,真是让人越想越来气!”
范老头将手里的象棋重重地的放在棋盘边上,手却未离开棋子,沉默片刻后,他说:“我们这帮人谁看了不觉得可惜,可这孩子的母亲就这样,我们这些人也没办法。只能常常给他递一递希望,跟他说让他撑一撑,再撑一撑……”
范老头的手缓缓抬起,慢慢的收放在了腿上,目光看着远方,接着说了句,“撑过了这一段路,这孩子的日子兴许就会变好了。”
裴池安刚走到单元门外,就听到楼道里传出的骂骂咧咧的声音。
他原本抬起来要迈进楼内的脚停了下来,慢慢放下,神情漠然的看着楼内,就像是这楼上正发生的事情跟自己是没有关系的一样。可他紧攥着双手还是出卖了他看似平静的内心。
“这女人下次再不还钱,就直接把她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
“如果不是看她是个女人,第一次不给钱的时候就打她了!真他娘的晦气!呸!”
“要我说啊,下一次就直接拉着她去做些别的生意挣钱算了,反正她也拿不出来钱,还不让我们给她找个好门路呢。”
裴池安听着声音渐近了一些,想着应该是下楼了。
果不其然,不过几秒的时间就看到几个气焰嚣张的男人大摇大摆的从楼上走下。
他们在经过裴池安的时候或许是目中无人习惯了,或许是背光的原因并没有认出他,只是烦躁的推了他一把,“起开!别挡老子的路!”
裴池安没有准备被他推了个踉跄,手里的袋子撞到墙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安静的楼内显得格外的刺耳。
听着外面的声音远了,裴池安仰头看着向上的楼梯,眼中丝毫没有想要回家的那种期盼。
谁也不知道他此刻在心里想着什么……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楼内有关门的声音响起他才缓步上了楼。
明明只是四楼的高度,他却好像硬生生的走出了十楼的时间。
裴池安静静地看着自家门上再次叠写的新的大红字“欠债还钱”,他神色如常的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钥匙,迟缓的开了门。
一打开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与“温馨”二字毫无关系的家。
玻璃、瓷片碎了一地,桌子被迫移了位置,两个椅子也歪七扭八的在地上躺着,甚至还有些损坏。
原本干净地沙发此刻也被喷上了红色的油漆,窗台上的盆栽也被摔在地上,里面的土和植物分了家,随意地散落在地板上。墙上也没逃得了,不仅有脚印,还有用红色油漆喷写的不文明的文字。
裴池安就只是看着面前的一部分就已经可以知道里面有多狼藉了,他一走进来,转头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狼狈的女人。
女人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也是脏乱的很,但仔细看,看得出来衣服上的痕迹是新弄上去的。
至于是怎么弄得,不言而喻。
会好的……会变好的……
裴池安垂了垂眼,伸手关上了身后的门。
关门的声音引得了女人的注意。女人猛地转过头来看,眼神中带着几分惊恐,但在看清是谁后慢慢的放松了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
女人撑着地站起身来,转过来面对着裴池安,恶狠狠的瞪着他。
“妈……”
“别叫我妈!”女人尖声喊道。
女人抬手指着裴池安,吼道:“我蒋名姝没有你这个儿子!!”
裴池安看着母亲眼中的恨意,心里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毕竟挺常见的。
他只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已……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腿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我买了菜回来,今天还挺便宜的,卖鱼的刘姨还送了我一条鲫鱼。回来的路上遇上点儿事,我……”
“啪!”蒋名姝大步走过来,一把拍掉了他手中装鱼的袋子,“送送送!就知道送!你是不是特喜欢看别人可怜我们啊!我们在她们眼里就是那路边的乞丐你知不知道!”
裴池安看着掉出袋子,时不时扑腾两下的鲫鱼咬了咬牙。
他放下其他东西,蹲下身子想要把鱼装回袋子里,奈何这鱼滑的很,怎么抓也抓不住,裴池安的眉头也渐渐凑在了一起。
蒋名姝看着他这幅样子更是气的不行,“捡别人给你的垃圾你倒是勤快的很!你妈我在家里被人为难的时候你在哪呢!没用的东西!”
裴池安手中一顿,沉默几秒后心下一横,用力一掐,鱼紧紧的被他抓在了手中,然后自顾自的拎起所有东西往厨房走去。
只是一条腿刚迈进厨房,裴池安就顿感脑袋一痛,紧接着就是玻璃杯掉落在地碎掉的声音,以及蒋名姝的骂声。
“每次跟你说话都跟个哑巴一样,几句话都听不到你的一句话!废物!这么不想说话你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个世界!”
裴池安忽然觉得头上好像没那么痛了,就是这心里反倒更不是滋味儿。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说自己为什么不说话吗?还是说……自己应该什么时候去死呢?最后他什么都没说,沉默着把东西放好。
当鱼被放在盆子里的时候才发现,这鱼的身上竟然多了几道短短地、浅浅地伤痕。
裴池安愣神的看着面前的鱼,缓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看到指甲缝内的两三片鳞片,双唇紧紧的抿在一起。
他刚刚这是做了什么……
这么一看,确实跟废物没什么区别了……
裴池安还是给鱼放了些水,又把其他东西放好后才走出来,看着一片狼藉的房子,他说:“我把最后两张卷子写完,交了我就出来收拾。”
作业拍照上交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要是先收拾屋子就来不及了。
虽然他之后不会在那个学校念了,但他还是想写完。
裴池安没有等着母亲的应允,直接走去了自己的屋子。他看着自己房间门上的几个脚印蹙了蹙眉,拿出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裴池安的房间并不宽敞,除去可以走动的空间,只有一张简单的铁制单人床,一个租房时房东留下的破旧衣柜,床边一张用于学习的书桌,一台二手电脑,一台看起来就很有年龄的电风扇,以及书桌上的一盏有些掉了色的熊猫造型的台灯。
就这样简单的房间,却是裴池安觉得最安心的地方。
裴池安坐下来拿过床头的书包,翻出要写的卷子,从一旁的笔筒里抽出一只中性笔,认真地写着卷子上的题。
笔尖在纸上发出细微地沙沙声,面前的窗户偶尔有淡淡地微风吹进来,让他额头的汗水稍稍蒸发一些。但因为今天炎热的天气,裴池安还是要时不时的用手腕擦去汗水。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屋子外面时而传来自己母亲的骂声,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他现在的心中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完成这两张卷子。
离开这个学校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学校的错,他想给这个学校一个较好的结尾,而不是带着一张空白的卷子就这么悄悄离开了。
窗外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看起来像是被阳光包裹住,发了善心特意保护起来的孩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裴池安写下的答案也已经填满了两张试卷。
裴池安轻轻松了口气,看了一眼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他放下笔,仔细检查了每一道题,确保没有遗漏后拿起手机,拍下了自己的试卷,准备上传。
这时,房间门突然被推开,蒋名姝闯了进来。她的眼中满是愤怒:“你已经写了一个多小时了还没有写完吗!你是不是故意在这里偷懒的,你是不是根本就没打算出去收拾屋子!”
裴池安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蒋名姝见他一声不吭,气冲冲地走到跟前来,用手用力的戳着他的胳膊,“我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啊,你装聋作哑是不是!”
裴池安松开了攥着拳头的手,随手指了指书桌上的卷子,解释道:“题有点难,我刚写完的。”
蒋名姝一把抓起两张卷子在手里轮流看着,翻看了几遍后瞪着他说,“你以后都不会回这所学校了,你写这破卷子还有什么用!”
“每天回家,你一句话不说就知道关在屋子里头学习,不停地写这写那的,你满脑子是不是只有学习啊!你成绩好有什么用,成绩好能直接换成钱吗?成绩好能让你学会和人好好说话吗!你,你……”蒋名姝看了看手里的卷子,又看了看低着头一声不吭的裴池安,直接将手里的卷子撕了。
听到撕裂声,裴池安猛地抬起头来,不难以置信的望着母亲,嘴唇微动“妈……”他细若蚊声的说,“这是我刚写完的卷子。”
蒋名姝将撕碎的卷子碎片扔在了他的脸上,顺便掐了几下裴池安的胳膊,嘴里骂着,“你就是个只会学习的傻子!傻子!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没有感情的傻子呢!”
她收回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桌边的台灯,好在没有掉下去,只是倒在了桌面上。
蒋名姝撇了一眼倒下的台灯,目光稍作停顿,随即又指着他说:“我告诉你,你赶紧出去收拾屋子去!十分钟,我再给你十分钟,看不到你出去收拾屋子,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蒋名姝带着火气快步出去了。
裴池安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散落四处的卷子碎片,眼眶有些发热。
此刻窗外耀眼地阳光好像火蛇一般火缠在他身上,一寸一寸地紧紧缠绕着,迫使他无法呼吸,又或许是……根本就躲不掉。
裴池安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过了那盏倒下的熊猫台灯。
这盏熊猫台灯算是裴池安仅有的老朋友,陪伴他度过了无数个难眠、孤单的夜晚。他轻拂过台灯的熊猫耳朵,目光柔和,仿佛在对它诉说着些什么。
裴池安把台灯放回原位,将卷子碎片一一捡起,摆在桌子上观察了一下,好在没有撕的太过分,还是能够复原的。
他也确实这么做了。
裴池安知道自己时间有限,所以拼的时候在保证修复的情况下速度也尽量快一些。复原后还有一点时间,他立马拿出手机拍下卷子,上传了作业。
做好这一切的裴池安抿了抿嘴角,看起来挺满意的。
裴池安起身走出自己的房间,开始整理外面的满地狼藉,整理那些被讨债的人砸坏的物件。
“抓紧弄干净,我出去一趟!回来要是没看到恢复原样你就等着我收拾你吧!”蒋名姝抓起桌上的钥匙踹进口袋出了门。
裴池安收拾屋子时总会想到母亲的愤怒,看到地上碎掉的玻璃杯时他弯下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
收拾完屋子的裴池安站在客厅中央,看着这个被摧残过的空间攥紧了手里的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