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身体底子好,陆衔霜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抬眼望去熟悉的床幔,正是萧鸣凰之前躺的那张。
刚好听到仵作声音缓缓传来:“死者喉咙被利器切断,一击毙命,没有反抗的余地……”
谢清晏和叶青锋坐在一块听验尸报告,萧鸣凰坐在上首用力往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四哥实在是太放肆了!”嘭的一声,还想拍第二下,想到陆衔霜还昏迷着,一秒收敛好情绪,往床上看了一眼,正好对上她眼底冰冷如霜。
小公主到底高高在上,再怎么生气,也不过是为四王的势力心惊胆颤,要她为底层的衙役牺牲心痛,那就太过虚伪。
“你醒啦?”她一看见陆衔霜醒来,率先拎着裙子跑过来,裙摆牡丹花花苞将开未放?,趁着小公主仿佛更加不谙世事。
陆衔霜顺着萧鸣凰伸来的胳膊虚虚搭着起身,看向谢清晏和叶青锋,眼底不知是后悔多一些,还是愤怒更多。
“贾芃生前曾经说过他知道马夫的尸体埋在哪里,可惜我当时没问,只让壮班把人押解回来直接找你们。”哑着嗓子,萧鸣凰适时递来一杯水,陆衔霜喝了一口,温度适中,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谢清晏一个文人熬到现在有点受不住,浸过冷水的毛巾使劲擦脸,“这事儿怪不得你。”他也没想到孔严一个靠着左右逢源,逢迎拍马上位的知州,竟然真的有胆子在自己地界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多年政治生涯几乎立马就知道出事儿了,陆衔霜之前的猜测很大概率成真。
像孔严那种没有后台的墙头草,就算从前立场不同,对方比自己官职高一级,依旧能拉下面子赔笑脸。
这么一个不到最后一秒绝对不会撒鹰的主,能让他如此坚定地选择站在四王爷那一边,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太子确实出事儿了。
“我已经连夜给望月台送回奏折,请求刑部联合办案。”现在很显然只有叶青锋一个刑部的人明显压不住对方嚣张气焰,如果太子真的出事,四王势大,皇上注定要给他们这方继续加注筹码。
如果太子侥幸没有出事,那么太子就会出手压制四王的势力。
他们怎么都不会输。
不过几个瞬间,谢清晏就相同其中关联,就连叶青锋一向不喜欢官场弯弯绕绕,也能在谢清晏看过来的时候很快想明白。
这会儿萧鸣凰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从小在皇宫长大,那里有朱窗精雕,琉璃彩绘,也有人心难测,利益争夺。
也很快明白恐怕太子哥哥已经遭遇不测,她如今的地位可都是靠着太子哥哥得来的,以后让四哥上位,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三个地位上层的人各怀心思,陆衔霜和仵作坐在一块,两人对视一眼,错开视线。
脸上没什么任何变化,心底快要冷笑出天际。
有人担心太子,有人担心自身,还有人趁机在其中捞好处,那两个壮班没人在乎,他们或许有过愤怒,但那愤怒更多的是对面子和地位被挑衅的不满。
世道就是这样,上位者高高在上,一点点冒犯就要掀起腥风血雨,让对方家破人亡。
低位者汲汲营营半生,却只配在故事角落里“家破人亡”四个字上添一抹血迹。
这是上位者双方给对方尊严泼撒的污渍,也是底层百姓贫苦一生的着墨。
奏章上不会有他们的名字,陆衔霜可以想象到谢清晏会在奏章上写什么,无非是扩大孔严嚣张跋扈,弱化己方战力,至于因公殉职的壮班,或许只会存在于“当街行凶”四个字上。
他们因何而亡,为谁而死,皇上不知道,大臣不在意,就连富安府,除了几个关系好的衙役物伤其类之外,也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陆衔霜看向萧鸣凰,烛火摇曳,小公主天真烂漫,脸颊在烛火的照映下半明半暗,她突然有些想笑,名利场怎么可能有人单纯无辜,什么都不懂呢。
无聊透顶,陆衔霜起身,懒得和他们说什么,留下一句:“我去他们家看看。”转身没了踪影。
深秋的夜晚下起了雨,雷声闷响,哭声反而不那么明显。
陆衔霜头戴斗笠站在院子外,院门已经挂起白幡,满目的白,一时间让她分不清是老人的头发,还是别的什么。
咚——咚!咚!咚!咚
更夫的梆子敲了五下,寅时已到,天即将破晓。
可有些人的天,却再也等不来明亮那天。
陆衔霜从寅时站到卯时,雨越下越大,衣服贴在身上,她耿耿于怀,始终过不去这个坎,总觉得当初如果自己和他们一起回去衙门,如今满院白幡,或许就不会出现。
两条人命,不过是上位者利益互搏之下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天逐渐亮起来,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举起一把伞,她回头,陆鹏和桃花,旁边还站着一个赵平安,三人眼神担忧。
“陆鹏,回去取二百两银子,一家送去一半。”说罢转身踏进雨中,身后传来脚步声,一脚深一脚浅。
赵平安举着伞,就这么陪她在街上漫步,最后停在胡同里,三人身亡的地方。
陆衔霜解下腰间的葫芦,往地上撒了一圈,酒香很快没入雨中,“走好。”我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这次没有赶鸭子上架,也无须因果偿还,陆衔霜为了她自己,为了枉死的衙役,更是为了一个真相黑白,始作俑者必须以血赎罪,才能告慰英灵。
她浑身绝望让赵平安都看不下去,没忍住出言劝了一句:“这事儿和你没关系,最该忏愧忏悔的该是凶手和幕后之人。”
“会惭愧的人,怎么会忍心伤害别人呢。”陆衔霜拒绝赵平安踮着脚给自己打伞,“可惜贾芃就这么死了,马夫的棺材在哪我都不知道。早知道因为他一个人闹出事,我就该当初问明白之后放了他。”反正也是个死,还不如死在对方手里,至少死得其所。
现在好了,忙活一通白忙活。
“走吧,回家睡觉。”陆衔霜懒洋洋走两步,发现赵平安没跟上,回头看到她举着油纸伞停在原地,眼底仿佛有束光忽明忽暗,神情变了又变,“你怎么了?”
“我知道。”
“知道什么……你”陆衔霜倒吸一口凉气,突然想起贾芃是马夫儿子这件事情,最先捅出来的人就是赵平安。
“桃花那里的消息也是你递给她的?”
“没错,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和谢当家之间氛围不对,那会儿还以为她俩搭伙过日子,谁知道这世上竟然有这么纯粹的姐妹情。一个当家主子,和一个被买来的花魁。”赵平安冷呵一声,语气说不上轻蔑,陆衔霜闻到一股酸味。
紧接着就听见她果然如此:“早知道当初我就傍她了,哪还轮得着桃花什么事儿。”
得,陆衔霜就知道从她嘴里绷不住什么好屁,一开始只是走的快一点,结果她不愧是养尊处优的大美人,完全跟不上。
最后没办法,“抱紧。”赵平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身体就腾空在半空中,往下一看,房顶在眼前快速掠过。
嘴巴刚张开,就被塞进来一个东西,用力一咬,苹果汁水迸溅在整个口腔。
已经回到陆衔霜家里院子,赵平安捏着半个苹果,眼神呆呆地,连什么时候被摁着坐在椅子上都不知道,显然还没缓过神来:“刚才,我们是在飞吗?”语调飘忽。
冷风吹过,打了个喷嚏才终于落到实处,小心踩了踩地面,实得,这才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眼睛也唰的一下亮起来。
陆衔霜竟然会飞,飞檐走壁,谁不想要。
这下她终于知道桃花的相好为什么非要死乞白赖拜一个小姑娘为师,有这等本事,谁不想学个一招半式,以后也当大侠呢。
“刚才我们在飞对不对?”赵平安像个小姑娘一样一蹦三尺高,绕着陆衔霜转圈圈,走到哪里眼神都放在她身上,搞得陆衔霜还有点不适应。
“那只是轻功。”她拽着赵平安进房间,“我需要知道马夫的棺材位置,作为报酬,我可以给你一份全新的路引和身份,送你去别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其实从陆衔霜跟在她身后的时候,赵平安就有一种自己终于要获得真正意义上自由的预感,但真的等她说出口,还是以一种交易,谁也不欠谁的方式说出口,这一刻尘埃落地。
赵平安却突然不想走了。
拜托,有这么厉害的功夫,谁见了不想学几招。
陆鹏那么一个笨蛋都能拜师成功,凭什么她不行。
想要什么就要自己争取,赵平安把有野心的女人心想事成表现的淋漓尽致:“我也要拜师学艺。”
陆衔霜:“……”
“陆鹏都行,我也可以,还是你看不起女人?你自已也是女人!”
陆衔霜:“……?”我说什么了吗,为什么要给我扣帽子。“我压根没张嘴。”
“那你就是答应了?”赵平安顺杆往上爬:“我很有用的,消息灵通,还擅长左右逢源。”
话没说完就被陆衔霜打断:“贾芃已经死了,你不走会有危险。”
“我不怕,比起躲藏度日,我更想堂堂正正当个人,就算当过婊子又怎么样,只要我站得够高,就算说起从前,旁人也得赔笑脸,主动给我找借口。”赵平安最知道这个世道拜高踩低,曲意逢迎。
她相信陆衔霜会给自己一个全新的身份,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但怎么开始,怎么生活,这是个问题,一个小铺面,一块田地,一个小院子,再加上一张漂亮的脸蛋。
这不是新生活,而是新的地狱。
就算一切如她所预想的那样,平静的生活。
但是谁能确保这一生都不会遇到认识她的人呢?
只要有一个,平静生活就会被毁掉。
想要生活彻底安稳,不是试图掩盖过去,而是将曾经化作踏脚石,只要走到高位,掌握权利,才能彻底安稳下来。
赵平安当即跪在陆衔霜身前,双眼仿佛有熊熊烈火,冲破世间黑暗阴霾,恳求地看向陆衔霜,希望她会伸出那双火焰之手,给她一个变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