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崇怜循着门牌,找到了赵玉提及的那间小屋。
门扉紧闭,门楣上挂着一串褪色的纸风车,在阴风中有气无力地转动。
他抬手叩门,指节落在粗糙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笃…笃…笃…”
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屋檐阴影里的黑鸦,
“嘎”地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巷子里再无其他动静。
应崇怜又加重力道叩了几下,耐心等待。门内依旧一片死寂。
他试着推了推,门从里面闩住了。
人不在。
应崇怜此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再次涌上心头。
包子铺……对,赵玉还说了包子铺……
他立刻转身,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向鬼市街主街的包子铺走去。
那铺子白日里热气腾腾,此时天色向晚,蒸笼早已撤下大半,只剩下零星几个食客。
一个系着油腻围裙、面目模糊的伙计正懒洋洋地收拾着案板。
“请问,杜若意姑娘可在?”
应崇怜上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伙计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瞥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道:“杜丫头?早下工了。这会儿……谁知道野哪儿去了?找她作甚?”
最后的线索也断了。
应崇怜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鬼市茫茫,人海杳杳,找一个不知去向的杜若意,谈何容易?
赵玉……分明是存心刁难!
鬼市幽蓝的天光流淌,映着长街两侧磷火闪烁的灯笼,将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寂寥。
应崇怜深吸一口气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踏上了回渡业府的路。
渡业府门前缭绕的寒雾似乎更浓了些,巨大的玄铁门无声滑开。
应崇怜穿过沉寂的庭院,冥河支流蜿蜒,幽莲的微光碎在漆黑的水面上,衬得偌大的府邸空旷得令人心慌。
心里想着:“也不知渡郎如何了……”
心绪飞动间,他脚步也不停,直奔怜莲殿。
殿门虚掩,透出里面昏黄的光线。
应崇怜轻轻推开,浓重的药草冷香混着极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玉床上,李渡似乎仍在昏睡。
脸上冷汗微浮,眉头紧蹙着,唇色苍白。
寝衣微敞,心口处缠绕的绷带边缘,暗褐色的药渍清晰可见。
他呼吸微弱而均匀,胸膛随着呼吸极轻微地起伏,仿佛沉入了无梦的深眠。
小王正蹲在床边脚踏上,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渡,一副尽职尽责的紧张模样。
小王见应崇怜进来,眼珠嘀嘀咕咕的一转,一个歪点子涌上心头。
他立刻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用气声道:“应公子!老大刚睡沉,赵大人给的药还没上呢!”
应崇怜疑惑道:“赵大人?鬼医吗?”
小王点头如捣蒜:“嗯嗯!对对对对。”
看着李渡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脆弱模样,应崇怜心尖那点没找到人的失落瞬间被深沉的怜惜取代。
这伤,终归是因他而起。他放轻脚步走到床边,目光落在枕边那个不起眼的小陶罐上。
应崇怜低声道:“我来吧……”
小王连忙捧起陶罐递过去,小声道:“赵玉大人说早晚各一次,要抹匀,揉进伤处……老大睡着正好,省得他忍痛……”
应崇怜颔首,坐到床沿。
指尖小心翼翼地去解李渡寝衣剩余的系带,动作极轻,生怕惊扰了他。
衣襟缓缓敞开,狰狞的伤口暴露在昏黄的角灯光晕下。
绷带下,皮肉翻卷的边缘带着诡异的焦黑。
应崇怜呼吸微窒,指尖蘸了冰凉的黑色药膏,屏息凝神,轻轻点触在伤处边缘。
就在药膏触及滚烫皮肤的刹那
玉床上,李渡“安睡”眼睫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那平稳的呼吸节奏也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快得像错觉。
仿佛沉睡的人被一丝冰凉骤然惊扰,却又在瞬间强行按捺下去,归于更深的“沉睡”。
应崇怜全神贯注于指尖的动作,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
指腹若拂春水,极轻、极缓地将药膏推开,小心翼翼地揉按着,试图将那冰凉的药力揉入滚烫的伤处。
动作间,几缕墨发垂落,带着清冽的冷香,若有似无地扫过李渡裸露的胸膛。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
烛火跳跃,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晕开暖黄的光泽。每一次指尖的移动都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仿佛在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稀世珍宝。
药膏的冰凉与伤处的灼热在指尖下交织。
似乎靠的有些近……
应崇怜鼻息间全是李渡身上那霸道又熟悉的冷莲焚香,混着药草的苦涩和一丝极淡的血腥,丝丝缕缕缠绕上来,将他包裹。
这气息,早已刻入骨髓。
应崇怜心里突然道:还未来得及问问渡郎,平日里熏得什么香……
好不容易将药膏均匀涂抹好,重新系好衣襟,掖紧被角。
他看着李渡依旧“沉睡”的面容,那因药力舒缓而似乎更显平静的呼吸,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
应崇怜看着,顺手替李渡理了理颊边微乱的碎发,心中轻叹:到底是我伤了你……
“小王,守好渡郎,我回听梅苑休息一阵子。”应崇怜低声嘱咐,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应公子放心!包在我身上!”小王拍着胸脯,
时间易逝,眨眼间,便入夜了。
听梅苑内,唯剩烛火静静燃烧。
应崇怜和衣躺在软榻上,窗外鬼界幽蓝的天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影。
空气仿佛还残留的冷莲香挥之不去。
应崇怜此时,只有用心乱如麻来形容了。
李渡心口狰狞的伤、黑暗中紧扣的手指、滚烫的呼吸……
还有杜若意杳无音讯带来的烦闷,无数画面碎片般在脑海中翻搅。
自从处理了伏城夜影后,修为似乎一直停滞不前,不知为何,连度化的功德也没有算在他头上。
为何近日总是霉运连连?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来,真是要叫他忙不过来了。恨不得将自己劈开,分成两半用……
应崇怜自嘲的想着。
他翻来覆去,榻上铺着的柔软锦褥仿佛生了刺一般,硌得他心神不宁。
白日里赵玉戏谑的“金屋藏娇”言犹在耳。
“静养,无人打扰……”鬼医的话在耳边回响。
无人打扰……
他留在这里,渡郎真能静心养伤吗?自己这满心的愧疚与纷乱,是否反而成了他的负担?
白吃白喝了这么些日子,与渡郎之间只是朋友,哪里好叫的如此占人家便宜……
可就这样离去……看着他独自承受伤痛?
应崇怜蹙了蹙眉:不行。他必须亲眼看着他好转。至少……再去看看他是否安睡。
与此同时,怜莲殿那高耸的、飞檐如勾的殿顶之上。
一道玄色身影与一墨色劲装正随意地坐在怜莲殿屋顶上。
李渡随意的斜倚着最高处的往回勾的檐角。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凤眸在夜色中却亮得惊人,不复白日的虚弱沉寂,反倒流转着一种近乎餍足的慵懒神采。
他拎着一个巴掌大的黑色酒壶,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却让他唇角的弧度更深了些。
心口伤处被酒气一激,传来细微的刺疼,却被李渡全然无视。
赵玉坐在他对面几步开外,同样拎着个酒壶,修长的腿随意曲起,姿态放松。
他瞥了一眼李渡心口的位置,嗤笑一声:“啧,白天还装得一副快咽气的鬼样子,晚上就能爬屋顶吹风灌酒了?”
说话间,赵玉又咽下一口酒:“李渡,你这苦肉计唱得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那小仙尊给你上药时,那副小心翼翼、恨不得把自己呼吸都屏住的模样……啧,我瞧着都可怜。”
李渡低低一笑,声音带着酒意的沙哑,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苦肉计?赵玉,你这话说的……我可是实打实挨了一簪子。”
他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心口衣料下绷带的轮廓,眼神却飘向听梅苑的方向,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不过……”
“很值。”
“值?”赵玉挑眉,深黑的眸子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戏谑。
“就为了那个小仙尊?嗯……是生得极好,跟块水头足的暖玉似的,看着就招人。性子嘛……”
他回想起应崇怜在当铺里强作镇定却掩不住羞窘的模样,以及为他上药时那副专注又心疼的神情,嘴角勾起一抹狎昵的笑,“……也怪有趣的。纯得很,被你骗得团团转,还满心愧疚。眼光是不错,这金屋藏娇藏得值。”
“骗”一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此刻的李渡。
李渡嗤笑一声:“赵玉……”声音不高,却带着森然寒意,周遭温度骤降。
“我何时骗过他?我只是引导他跟着我走罢了,但选择权不还是在他手里吗?”
李渡眼眸里似乎染上一丝回忆:“我没死之前,那个时候我还是玄真宗的大师兄,他就喜欢跟着我屁/股后面玩儿……”
李渡顿了顿,又接着道:“其实说起来还挺想那些日子的……”
赵玉丝毫不安慰此时陷入生前美好回忆的李渡,反而笑得更开怀,仰头又灌了一口酒:“我发现你真的是疯子。你都死过一次的人……”
赵玉说道此处,想到了什么,差点将酒笑喷:“不对,现在是鬼……”
“你想些什么呢,你玄真宗日子这么不好过,还瞎想些什么劲儿,我可不想再救你一次了,成天费这么大些力气算计人家,我看你是来折腾我吧。”
赵玉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看透世事的凉薄,“不过,李渡,玩火小心烧身。他若知道你从头到尾都在算计他,甚至这伤……”
话音未落,李渡眼神骤然一厉,抬手猛地制止了他!
他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熟悉的灵力波动正穿过庭院,是当时送应崇怜大氅时留下的灵力。朝着怜莲殿大门而来!
是应崇怜来了。
李渡瞳孔骤然收缩如针,方才的慵懒餍足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和……计谋差点败露的紧张。
他身形如鬼魅般无声滑下高耸的殿顶,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黑玉酒壶被他随手塞进赵玉怀里,只留下一句压得极低的、带着警告的传音:“闭嘴!下去!他来了!”
赵玉抱着突然塞过来的酒壶,看着李渡消失的方向,愣了一下,低骂了一句:“艹!酒都还没喝完就赶人?”
动作却极快地跟着滑了下去,身形如烟般隐入殿顶另一侧最浓重的阴影里,气息瞬间收敛得无影无踪。
应崇怜走到怜莲殿门前,殿内一片寂静。
他轻轻推开了殿门。
寒气裹着药香扑面而来。
但视线顺过去,玉床上空空如也。
只有凌乱的被褥显示着主人曾在此安卧。
应崇怜心头猛地一沉:“小王!”声音带着一丝紧绷。
角落里,一团黑影动了动。
小王从柱子后面探出的脑袋,一副刚被惊醒的迷糊样:“啊?应公子?您怎么……老大在睡觉呢你小声……”
他看向空荡荡的玉床,像是才反应过来,猛地跳起来,声音拔高,充满了夸张的惊恐,“天啊!老大呢?!我……我就靠着柱子打了个盹儿!老大重伤在身,他能去哪儿啊?!该不会……该不会出事了?!”
小王急得在原地直跺脚,要是有个尾巴给他安上的话,此刻怕是要甩成风车,演技浮夸得令人发指。
应崇怜抬手按了按眉心,真是有点无语了。
道:“小王,你家老大醒了都不知道吗?”
小王慌张的结结巴巴:“老大……老大醒了吗……”
小王一边说着一边心虚的擦了擦脸上并不存在的汗。
就在小王吵吵嚷嚷、应崇怜眉头紧蹙、目光如电般扫视着空旷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心头疑云越来越重之际。
“嗞吖”
怜莲殿侧后方,那扇通往殿后回廊的小门被从外面推开,一股裹挟着夜露寒意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殿内角灯的火苗剧烈摇曳。
一道玄衣身影出现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