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玉挣扎得像一条垂死的鱼,燕寔皱了皱眉,却没有松开,只余光扫了一眼身后,稍稍放缓了速度。
青铃早在那瞧着十七八岁的少年暗卫将李眠玉扛起来就走时便松了口气,赶紧跟上。
但那少年暗卫脚程飞快,她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追上,此刻听到李眠玉惊呼,忙道:“公主,他不是刺客,是圣上为你安排的暗卫,名燕寔。”
一旁的姚方也猛点头:“对对,公主,燕寔身手极好,遵从圣上之令护送公主出宫!”
不论李眠玉怎么挣扎,那暗卫的身板都稳稳当当,她反而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肚子那儿被这暗卫坚硬的肩膀硌得疼。
“有何证据?”李眠玉却不肯就这样信,皇祖父派来之人怎会这样无礼!
燕寔从腰带上解下一物,反手递给李眠玉。
李眠玉低头便瞧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枚铜制令牌,她拿起来看了看,认出这确实是皇祖父豢养的暗卫持有的令牌,在她幼时在皇祖父那儿看到过,上面会刻上暗卫名字,还有独属于李氏皇族的徽纹。
牌在人在,牌亡人亡。
这块令牌上刻着的名字,燕寔。
“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既已知道是皇祖父派来的人,李眠玉也罢了休,抡起拳头捶了一下暗卫的背,将令牌丢回去,喝斥道。
燕寔接回令牌,无动于衷,此时他已扛着李眠玉穿过回廊和小径,避开人到了宫道尽头,视野开阔,便见更加慌乱的宫人,隐约间更见乱军在其中穿梭。
他稍稍倒退一步,回头看了一眼青铃。
青铃面色惶然,看着前方乱军肆虐追赶宫人,地上蜿蜒着一条条血迹,藏玉宫的花园小道上,貌美的宫人被压在身下凌虐,上午藏玉宫还安详和宁,不过是眨眼的工夫,眨眼的工夫!
“宁国公主在何处?说!”乱军随手捉住奔逃的宫人,青铃认出来那宫人正是上午说崔公子未曾送信来的那个。
那宫人面色惨然,抖着唇,“跑了,我看到青铃姑姑带公主跑了。”
“往哪个方向?!”乱军语气凶狠。
“我不、不知道。”宫人颤抖着说道,只话音刚落下,便发出凄厉惨叫。
那乱军斩断她一掌,狠声:“如实说来!”
李眠玉也听到了那边动静,顿时浑身僵住,冰凉透骨,在燕寔肩上安安静静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青铃立即回过神来,在宫中养着的皇子只有如今十五岁的不受宠的十二皇子,而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孙女,又艳冠天下,她太清楚公主被捉住会有何下场。
她又想起了先太子和先太子妃,眼眶更是一热,迅速将手里拿着的包袱塞到燕寔手里,当机立断,“你带着公主跑出宫,依照圣上嘱咐保护好公主。”
暗卫身手敏捷,飞檐走壁皆可,不是他们这等宫人可以跟上的,她和姚方跟着只会拖累。
“姑姑……”李眠玉声音颤抖,仰起头看向青铃,脸上一片惨然。
青铃对她作了个嘘的手势,“公主,燕寔是暗卫,能带你安全离开。奴婢比公主熟悉这宫禁,现在就与姚方去寻圣上。”说罢,她再后退一步,最后看一眼李眠玉,对她露出如常般温婉笑容,不多说一字,拉着姚方转身往别处小径跑。
“姑姑!”李眠玉呼吸急促,却只敢用气音喊,一下泪如泉涌,“姑姑别走!”
燕寔已经将包袱挎在手臂上,不等李眠玉缓过来就带着她轻轻一跃,跳进一旁的院子,他极是熟悉宫中的羊肠小道,身姿轻盈敏捷,带着李眠玉一路穿梭在各处回廊,一路竟是避开了乱军。
最终来到宫中一处禁地,离宫门很近,却没有人烟。
李眠玉抬头看到此处,默默流泪得更凶了,这是他父王活着时最喜欢的清凤台,亭台水榭,是一处夏日纳凉避暑之地,父王去后,这一处便被皇祖父封了,往日不许人进入。
燕寔带着她进了一处偏殿,推开门时一阵尘灰落下。
李眠玉没有防备,一阵呛咳,但她终于被放回地上,只那一瞬头晕目眩,腿脚无力,落地瞬间朝一旁软去,却被少年长臂一揽,搂进怀里。
她的鼻子一下撞在暗卫胸口,疼得热泪直下。
只不等李眠玉开口训斥,燕寔垂头看她一眼,便收回了手,回身将门锁上,再拉着李眠玉的臂膀往偏殿内室去。
李眠玉还在头晕目眩,踉踉跄跄跟上,她脸上的泪水沾了尘灰,一张白嫩小脸此时花猫一般糊着一层,好奇这暗卫究竟要带她去何处。
燕寔到内室,径直到床边,俯下身在几个床角敲击。
李眠玉泪眼朦胧中打量这暗卫,瞧着比她大不了几岁,穿着身黑色的斋袖武袍,乌发束成马尾,眉眼浓黑,那眉毛斜飞入鬓,透出凌厉,不等她多看,就听床板发出一阵响动,她赶忙看去。
只见床板下出现一个可供一人进去的通道。
燕寔转头看她,眼神润泽漆黑,“我先下,在下面接公主。”
李眠玉怔了一下后,眼底很红,哽咽:“这里有暗道……那皇祖父为何不来?”
她其实也知道为什么,只是她想到自己能从这里离开,皇祖父却留在宫中,或许被叛军抓获折辱,她的脚就抬不进去,何况这里乌漆墨黑,什么都看不清,不知里面有何物……她想回去与皇祖父共进退了。
暗卫的声音却很平静:“太极宫另有密道往外,其次,这一处是先太子少年住在这里时为出宫游玩挖掘,只通到宫门处。”
李眠玉活到快及笄,第一次知道温文尔雅宽厚沉稳的父王少年时竟这样调皮和大胆,竟在宫中挖掘通道,而皇祖父竟然也默许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父王留下的东西。
她眼中蓄泪,不再倔下去,“你先下去。”
燕寔看她一眼,往下纵跃。
李眠玉很快听到暗卫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会接住公主。”
她深吸一口气,心中还是惧怕的,但一想到那暗卫高大的身形,心中又稍安慰,泪眼婆娑中咬牙往下一跳。
如意料之中,李眠玉被暗卫接得稳稳的,她扶着他肩膀落地。
燕寔摸到一旁的墙壁,在那凸处一按,上面的床板便又重新合上了。
通道里再无半点光,李眠玉一下紧张起来,手抬起凌乱晃了一下,声音还带着哭腔:“我夜里看不见。”
燕寔的声音很快响起:“我会背着公主。”李眠玉的手腕被精准捉住,“来。”
李眠玉小声抽噎着,从暗卫的手一点点摩挲过去,暗卫已是伏下身去,她摸到他肩颈,才是往上一趴。
燕寔迅速起身,双手勾住李眠**弯,便疾步往前方狭窄的通道里去。
李眠玉忍不住回头往后看,可她什么都看不见,看不见父王挖的通道究竟长什么样,也看不到如今的宫中是什么样,她想到青铃姑姑,想到皇祖父,心中悲戚,不知未来如何,不知何时能再见他们,趴在暗卫脖颈里泪流不止。
通道内静谧,一路无阻很快到终点。
终点处隐有光亮,那里有一块石头堵着,外面的光透过缝隙泄进来几许,只是越到终点,通道越小,需要趴着爬过去。
暗卫蹲下身来,往前爬去,李眠玉刚跪到地上,便觉得膝盖被粗粝的砂石磨得发疼,她小声抽噎着却没有停下来,跟着暗卫往前去。
到了石块那儿,燕寔凝神听了会儿外面动静,才是将石头搬开,再往外看了一眼,迅速爬了出去,“公主,可以出来了。”
李眠玉咬着唇,小心爬出去。
骤然见到外面的光,她还有些不适应,眯了眯眼站稳后,才看到如今他们在宫门最西边偏僻的角落里,那通道如一处狗洞,石块重新堵上去后,粗看便瞧不出门道了。
而此时、此时宫门处都是乱军,乌压压的一片,叫人心慌。
李眠玉不敢多看,跟着暗卫迅速离开,混入了人群里。
她身上穿的虽是素淡的衣裙,可却是宫装,在进入一处小巷时,燕寔随手取了一户人家竹竿上晾晒的衣裙,李眠玉惊恐:“你为何要偷人东西?”
燕寔:“……公主穿的是宫装。”
李眠玉低头一看自己,咬了咬唇,宫裙自然是与普通人穿的衣裙不一样,她接过衣裙,却非要解开包袱留下银钱,不肯白拿人衣服。
燕寔没打开包袱,随手从腰间荷包里取出几个铜板放下。
李眠玉从没自己买过东西,不知价值几何,看到燕寔放下银钱,便松了口气,又要求他背过身去替她守好这里,并威胁:“不许偷看!”
他们如今在一处暗巷,角落处堆着些杂物,堪堪能为李眠玉遮挡一些。
李眠玉在燕寔转过身后便迅速解下衣衫,磕磕绊绊穿上那衣裙,在宫中时虽有青铃姑姑替她穿衣,但这种简单的衣物她自然会穿。
只是这衣物粗糙,李眠玉极不习惯,身上都似乎在发痒,她低头摆平了裙摆,“好了。”
燕寔也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衫,听到声音回头,方才穿着素白宫装的清丽小公主眨眼成了狼狈却难掩灵秀的小村姑。
他看了看,指了指李眠玉的玉簪,又拿出一块包头发的布巾,“换这个包头发。”
李眠玉看懂了,她将簪子拔下来随手放在一旁,便拿起那布巾,只是她比划了一下,却对满头青丝无从下手,又看向燕寔,“我不会,你帮我。”
燕寔没有犹豫,接过来,绕到李眠玉身后,手指灵巧地先将她的头发编起来又从腰间荷包抽出一根发带系好,再是盘起来用蓝色布巾包住。
李眠玉摸了摸,还红红的眼睛多看了一眼燕寔。
燕寔正将那宫裙团好藏进杂物堆里,又拿起那根玉簪收好。
两人继续赶路,往城门口去。
李眠玉到了城外便是茫然如无助的小白兔,周围一切那样陌生,街上偶尔遇见的穿着铠甲的人都令她心头乱跳,她紧紧跟着燕寔,后来实在忍不住害怕,攥住了他衣袖。
燕寔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做声。
快到城门处时,李眠玉忽然掩住口鼻,小声:“这是何味道?这样臭!”
燕寔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粪车上,落在那两个推粪车的人身上,“粪车。”
李眠玉一听,欲作呕,死死捂住口鼻。
叛军有备而来,又有赵王等人做内应开城门,没有行屠城乱杀之事,故城中秩序不算太乱,只城门处盘查严格,李眠玉才看了一眼城门处的守卫,就被燕寔拉去一旁角落躲起来。
“怎么办?”李眠玉心头慌张。
燕寔盯着城门处看了会儿,又朝四周打量了一眼,带着李眠玉手腕躲过人群,去往一处酒楼后院。
今日酒楼没开门,后院无人,靠近厨房的角落里堆着几个菜桶和板车,燕寔指了指菜桶,转头看李眠玉:“公主请入内。”
他的语气那样平静无波,李眠玉却抽了一口气,她的眼角还挂着泪,不敢置信地看他,指了指那散发出难闻气味的桶,上面还附着着粘腻的烂菜叶,湿哒哒的,她全然不敢想象进去后会怎么样。
她能进那阴暗的地下通道是因为那是父王留下的,可这菜桶又不是父王留下的!她为何要委屈自己?
李眠玉抖着唇捏着鼻子,她昂着头,眼睛里蓄满愤然的泪,“若要我钻进这里面才能苟活,我宁死!”
大不了再回去找皇祖父!
虽然还没钻进这菜桶里,但是李眠玉光想一想,就觉得自己已经和死了差不多了,她是父王母妃唯一的女儿,是皇祖父亲封的宁国公主,怎能为了苟活钻在秽物里?!
燕寔安静等着她发完脾气,才幽声说:“公主还记得先前的粪车吗?”
李眠玉当然记得,此时听暗卫提起,仿佛又闻到了那股恶臭,死上加死。
却听暗卫说:“那是宫中的粪车,先前看到十二皇子躲在粪桶里出去了。”
李眠玉:“……”
她恍惚,目光往菜桶一凝,忽然觉得又活了过来,菜桶总比粪桶好,也不是不能苟活。
即便如此,李眠玉还是扭捏了一会儿,做足了心理准备,又威胁燕寔:“你不可与旁人说我钻过菜桶!”
“我不说。”暗卫点头,语气严肃。
李眠玉又让他背过身去,才捂紧了鼻子抬腿跨进菜桶里。
燕寔让她坐好,又将包袱也放进去,便从后厨找了些菜叶往里倒。
李眠玉大怒,一下站起来,喝斥:“大胆!你做什么?”
燕寔漆黑的眼看着她,说:“十二皇子藏在粪水中出城的。”
李眠玉:“……”
她看了看燕寔手里的菜叶……是这样吧,菜叶总比粪水好……
可李眠玉再坐下时,心中难免委屈屈辱,泪水涟涟地看着燕寔毫不怜香惜玉地在她身上放了一层又一层烂菜叶,她忍不住恼说:“也不必这样多!”
“十二皇子的粪水过了头顶。”
“……这你如何知道?”
“粪水从盖子缝隙溢出来了。”
“……”
李眠玉闭上了眼睛,任由腐烂的臭味将她包裹,眼角默默流下泪来,她发誓等她安全后,定要离这暗卫远远的,这样她可以假装自己没有经历这可怕的一切。
燕寔做完这一切,看着堆满了烂菜叶的菜桶,确认无碍后盖上了盖子,再是弯腰将木桶抱起,放到板车上,又照葫芦画瓢弄了两个菜桶搬上去,想了想,又推开后厨门,找了一圈,没找到什么干粮,就摸到只火折子,这就往外去。
板车在路上前进,路没有宫中那样平,难免有些颠簸,一颠簸,李眠玉就有些坐不稳,捂着口鼻的手就不自觉挪开去撑住木桶璧,顿时整个脸都埋进了烂菜叶里,黏黏腻腻地沾着她的脸,复杂的味道冲击着她的口鼻。
李眠玉屏住呼吸,憋了一会儿,又呼吸不过来,猛地吸一口气,又头晕目眩,脸色煞白。
燕寔已经到了城门口,微微佝偻着腰,眉眼耷拉着,瑟缩木讷地推着板车,一张俊俏的脸都似乎在此刻平凡起来,在人群里并不起眼。
他排着队,慢慢随着人群往前。
前面出行的人里但凡有模样秀丽的少女都被拦截了下来,带去一旁审问。
燕寔垂下眼睛,脸色不变。
下一个就要轮到他们,板车往前时,轮子却忽然往下陷了一下,他低头一看,下面的青石板有一处凹槽,刚好滚进去了,他没当回事,手上使力,很快又将板车往前推动。
但菜桶里的李眠玉却不能不当回事,她被重重颠了一下,嘴巴不小心张开,一片滑腻的烂菜叶狡猾地趁机钻进去,她拼命把烂菜叶往外吐,舌头却抵到什么绵软会动的长条物,顿时一僵,天灵盖瞬间发麻。
“打开盖子!”叛军声音冷酷。
燕寔讷讷点头,弓着腰上前打开盖子。
李眠玉脑袋昏沉,看到光亮起时,双腿不自觉用力要站起,而此时,守卫手里的刀随意地往菜桶里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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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