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走远,直至身影消匿在白墙折角。
“去书房说。”
鱼倾衍的声音将沈朝珏的思绪拉回。
鱼倾衍的书房隐于后院竹林间,清幽僻静,未经允许的下人不可近前。
平远侯常年驻守边关,一年到头在府上居住的日子屈指可数,府上族中大小事宜悉由长公子批决。就连族上的老人,都对其礼让三分。
“可查出那些刺客的来历了?”待沈朝珏入内,鱼倾衍合上了书房的门,光透进檀窗,将室内照得通明,显得寂静。
沉香袅袅,烟气缓缓升起,在空中勾勒出蜿蜒的雾纹,沿上梁柱徐徐消散。
“没这么快。”沈朝珏倒了一杯凉茶,浇在香炉上,炉内一瞬明灭,香雾立断。
左相府没有点香的习惯,从以前就没有,鱼徽玉不喜欢,沈朝珏也不喜欢。他们的喜好大部分都很相似,也不是说相似,两个人大多时候都是随意对方,对日子习惯没有太多严格讲究。
听到沈朝珏的回答,鱼倾衍皱眉,“左相很忙?”
遇刺的是平远侯亲信,两个月前密返京城,一行人却“意外”坠崖。侯府派出的侍卫在亲信回京的路线上发现刺客踪迹,对方似乎来头不小,不知是奉谁的令行事。
近来朝中事务繁杂,新帝登基不久,无心此事,以“意外”带过此事。
无凭无据的事情,避免打草惊蛇,明面上侯府只好先按下不表,当没有发生。
何况新帝无意追查,侯府更不宜大张旗鼓地派人去查,鱼倾衍只能托个信得过的人暗中寻迹。
没想到沈朝珏会二话不说地应下。
“你当左相是闲职?现下京考刚过,圣上要选拔新人替换朝中旧臣,自然忙得不可开交。”沈朝珏反问,“你很闲?”
新帝登基不久就要大改朝纲,麾下本就缺人手,臣子们忙上忙下,疲于奔命,很少有人能抽出空闲。
今年的京考考生可谓时运亨通,新帝想在朝中安插新人培育自己的势力,将挑选新官的事宜交由左相和太师处办,毕竟二人行事公正严明,旁人有目共睹,朝野也无话可说。
“若不是侯府不能出面,我也不放心将此事交给他人去办。”平远侯病发,京中暗流涌动,无数双眼睛盯着侯府,若是还能找到其他可信之人,鱼倾衍断不会找沈朝珏。
“我说过,只要能查出背后的人,左相大可开出条件,只要我侯府给得起,皆会应下。”
以如今沈朝珏的地位权力,鱼倾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合适的人,只是不知对方是否肯真心相助。
“我没有条件。”这是沈朝珏第二遍说这句话。
第一遍是在鱼倾衍刚找到他的时候。
“既然不求什么,又肯相助,为何迟迟查不出线索?大理寺的周游不是你的友人么?”沈朝珏事不关己,相比之下,鱼倾衍急于查明真相。
“大理寺也忙,人手不够。”沈朝珏回绝的很快。
“很快就够了。侯府安排了人去大理寺。”鱼倾衍转身,重新点起香炉,“我已上书举荐,新科状元林敬云不日就会入职大理寺。”
“届时还要劳烦左相与大理寺的周大人说一声,请他多担待侯府的人。”鱼倾衍侧首瞥了沈朝珏一眼。少时担起家族,学的第一课便是凡事留有后手。
林敬云。
侯府的人。
京考前后是世家大族广结考生笼络才俊之时,会有考生选择以高门为靠山,彼此互利,各取所需。
这些才子来上京寻前路,一如当年的沈朝珏。沈朝珏的路不比他们顺。即便才华过人,学东西很快,也学不会曲意逢迎,注定走不了捷径。
沈朝珏眸色微沉,屋内木香渐浓,他推门而出,在竹林掩映处瞥见了一个侍女的身影。
那侍女见了沈朝珏,匆匆离去,她反应极快,但沈朝珏还是认出,这是今日见到的小灵。
小灵自幼侍奉鱼徽玉的贴身丫鬟,二人主仆情深。鱼徽玉离开侯府时,侯府什么都不许她带走。虽说如此,小灵还是时常偷偷前去他们住的地方探望,告诉鱼徽玉关于平远府上发生的近况,时而会悄悄捎些体己之物给鱼徽玉。
那时的小灵,每逢见了沈朝珏都会唤一声“姑爷”,她是侯府唯一把沈朝珏视作鱼徽玉夫婿的人,是唯一认定鱼徽玉的人。
沈朝珏没有跟上小灵,转而去了反方向的院子。
平远侯旧病复发已非一日两日,与鱼倾衍不同,平远侯在京中人脉广布,又是当朝重臣,前来看望的王公贵胄早已来了个遍,一些个交好的更是嘘寒问暖屡次登门。就连新帝都派宫人来了数趟。
满朝文武中,只余沈朝珏迟迟不曾拜访过。介于侯爷与左相的旧事,朝中也无人敢议。
怎么说也是前老丈人,于情于理,是该来问候一下。
沈朝珏对侯府的路并不熟悉。四年前来侯府,鱼徽玉大致与他说过她父兄所住的院子方位,沈朝珏依稀还记得,路上又问了府中仆役,很快到了平远侯所在的东院。
如今东院弥漫着苦涩的药气,自平远侯卧病以来,不知端了多少碗药汤进去。
寻常侍从遇多了来东院寒暄的贵人,见到沈朝珏只当是来看望侯爷的寻常贵客,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只有常年侍奉在平远侯身边的老管家一眼认出,面前这位正是当年自家小姐非嫁不可的左相。
“左相大人今日怎得闲暇来此?”老管家面上难掩诧异,还是先上前见礼,这还是时隔四年,第一次在侯府再见到沈朝珏,不免意外。
“侯爷的病况如何了?”
沈朝珏开口,老管家更觉意外,疑惑左相何时和侯府交好了?
“多亏了小姐的日夜照料,侯爷的旧疾近来已见起色。”老管家道。
“嗯,烦请先生通传一声。”
沈朝珏静立院外,不多时,老管家去而复返,请沈朝珏进去。是平远侯的意思。
沈朝珏进了主屋,只见平远侯身着玄青华服正伏案看着公务文书。
“你来做什么?”平远侯听到脚步声,不曾抬眼一下,目光始终停留在手中翻阅的书卷上。
“侯爷,文书拿反了。”沈朝珏出声提醒,声音不轻不重,落在听者的耳中格外刺耳。
平远侯愁眉,细看自己果然拿反了文书,当即翻转过来,“不必你多说。你来究竟为何?”
“侯爷为大康尽心尽力,如今染恙在身,朝中上下无不牵挂。之前听说侯爷的药里缺一味止血草,今日我带了些来。”沈朝珏已经将带来的药草交由老管家。
“本侯的病轮不到你来操心,侯府不欢迎左相府的人。”平远侯打量着面前的青年,与几年前初来侯府有所不同,身姿端立,阅兵无数的平远侯下意识觉得这身骨若放在军中必是良将之材。
这张脸生得确实俊俏,怪不得迷得自己女儿丢了魂。想到此处,平远侯不由心生不满,冷哼一声,“你与徽玉既已和离,往事本侯便当没有发生过,日后不许再出现徽玉面前。”
沈朝珏神色如常,淡淡道,“圣上一直惦及侯爷身子,多番嘱咐需来探望,今日我来是为侯爷送药为主,还望侯爷保重身体。”
“那便有劳左相回禀圣上,谢圣上挂念,本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平远侯挥袖,示意侍从送客。
侍从见状了然,上前躬身引路,沈朝珏不多留,道了句“告辞”步出房门。
走出东院,沈朝珏又看见那一道身影。
这次离得不远,迎面对上沈朝珏,小灵慌慌张张转身就走。
这次,沈朝珏快步跟上她。
小灵步履加快,悔恨自己方才笨手笨脚不慎又被撞见了,口中默念,只能暗自求沈朝珏不要起疑这“巧合”相遇。
“站住。”
该来的还是来了。
小灵闻声犹如晴天霹雳,步子一下子僵住,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沈朝珏行至跟前,见她一脸紧张的模样,不多废话,“是你家小姐让你来盯着我的?”
已经遇到两次了,一次是在鱼倾衍书房外,一次是在平远侯的东院前,每一次小灵都是躲起来等他出来,这样的巧合谁会相信。
“不是不是!不是小姐的意思,是奴婢自作主张想看看左相大人来做什么的。大人莫要乱说。”小灵连连摇首,满面慌乱。
“好,我自己去寻她。”沈朝珏显然不相信,径直向鱼徽玉的院子去。
鱼徽玉的院子离父兄的院子较远,与男子住的院子相比,愈靠近,周遭的花卉渐渐多起来。
日光正好,侍从们把花盆移至向阳处晒。
院中摆放着各色盆栽,正值花期,开得繁盛。
大朵牡丹争放,一盆向阳花处在不那么醒目的地方,孤僻独立。
鱼徽玉坐在石桌旁,手腕撑着脸,广袖滑褪,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腕间一只成色上好的粉玉镯,衬得肌肤如脂。
石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本敞至一半的书,摊开的书页上赫然几字是“鱼氏家规”。
面前是抄写到一半的宣纸,女子神思飘渺,不知在想什么。
石桌另一侧是笑语欢声,一旁的几名侍女正陪着一个孩童嬉闹。
小孩子穿着上好的绸缎,模样生得玉雪可爱,说话讨喜,正嘴甜地挨个说着每位侍女姐姐的好看。
“这个姐姐眼睛大。”“这个姐姐皮肤白。”
鱼徽玉闻声一笑,直起身子,唤他过来,“阿瑾过来这里。”
被唤作阿瑾的孩子听到呼唤小跑过来,手里的牡丹比他先到了鱼徽玉的面前,“小姑给你。”
鱼徽玉接过牡丹,面上的笑意更甚,“多谢阿瑾。”
侯府的三个男人里,一个说话粗糙,一个不会说话,一个说话刻薄。鱼徽玉不知道阿瑾这般明朗巧言的性子像谁。
阿瑾注意到了桌边的书,惑然,“姑姑也是做错了事被大伯罚了吗?”鱼徽玉不知阿瑾的性子像谁,如此活泼开朗。
鱼徽玉嘴角的笑一滞,飞快合上那本家规,有想要掩饰的心。她想到什么,问阿瑾,“平日里大伯也罚你吗?”
阿瑾点点头,眨着澄澈的眼睛坦诚道,“阿瑾课业不用功的时候,大伯就会让阿瑾抄家规。”
“真是毫无人道。”鱼徽玉说的是鱼倾衍。
二哥出于公职缘故,经常离京,阿瑾都是留在家中交给长兄照顾,一个才五岁的稚子,就用这条条框框的家规来束缚。
鱼徽玉实在不知道鱼倾衍是怎么带孩子的。
不过说来也不能全怪他,毕竟鱼倾衍自己都不曾成婚生子过,或许他在朝堂家族上是有治理之道,但照顾孩子这件事上,理应交由有经历的人去才是。
“姑姑在说谁?”阿瑾仰着小脸,不解地看向鱼徽玉。
“没什么。”鱼徽玉俯身轻抚阿瑾的发顶,柔声道,“阿瑾别怕你大伯,如今姑姑和祖父都在家中,若是他以后再罚你,你就告诉姑姑,实在不行就去与祖父说。”
“真的?”阿瑾眼中亮起光彩,可见平日没少受鱼倾衍的责罚。
鱼徽玉笑着点点头。
姑侄二人正说着,院外不知怎了传来渐响的喧哗。
“沈大人,这是小姐的院子,您不可擅入!”小灵惊慌的声音远远传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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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