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踱步到赵向阳身边,悄悄抽回自己的手机,双手勾在身后,悄声说:“那个……去酒吧是很正常的事,我也爱去……没事,昂……”
“是很正常。”赵向阳跳下床,“但我从不喝酒。”
她清楚,“爆料录音”是孔宣的杰作。这段录音通过营销号在三大自媒体平台发酵后,所有人都会先入为主地认为她就是举止轻浮、易怒暴躁、碰瓷敲诈的小瘪三。
“你去哪儿……”护住急忙喊住她。
“出院。”赵向阳抓起外套,办了出院手续,冲向公司。
赵向阳之前任职于金字塔文化传媒公司,从事TVC广告、宣传片、纪录片和短视频等拍摄工作。公司位于这座城市最昂贵的CBD区,三十几栋玻璃大楼在这里矗立。每一年盛极的六月,都有几十万毕业生涌入这里。他们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仰望刺眼的阳光,舌苔般繁盛的梧桐树,泛滥如白昼的灯火。
七天前,赵向阳在这儿被救护车拉走,没想到再一次回来时,她已经不是公司的人了。
保安将她拦在大楼门口。
“大家都是打工的,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进去可好?”赵向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展示手背上吊葡萄糖的针孔,“我生病了,我是个病人,谁家还没个病人,你妈现在可能就得了糖尿病和胆结石,大哥给点同理心,让我进去嘛!”
保安大哥显然身经百战,无动于衷。
——叮。
办公楼大堂的电梯门在这时滑开,一个高瘦的年轻男人低着头,匆匆跨出电梯,走向大门。
年轻男人戴着白色棒球帽,大半张脸埋进帽檐的阴影,但赵向阳还是认出了他,举起手冲他喊:“邓栗,带我进去!”
这个高瘦的年轻男人叫邓栗,是赵向阳公司的签约达人。他从国内顶级表演院校毕业,大三参演了第五代导演张红粱指导的电影,虽然不是主要角色,但也能为简历添瓦。要是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他应该一辈子也不会跟赵向阳产生联系。
但演艺之路比想象残酷,毕业后等待他的并不是院线制作和红毯,而是流水的TVC广告和饭店宣传片,大量信息流广告,自媒体平台的短视频……
刚毕业那段时间,他还憧憬着艺术梦想,不断拒绝这种粗制滥造的东西,但无戏可拍的境地让他很快低头,开始跟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冒出来的好看年轻人,争夺短视频的拍摄机会。
直到去年春天,他签约了金字塔传媒。
传媒公司的达人合同在业内被称为“卖身契”,其中一条王霸的条款是,签约达人如果未经公司允许进行商业拍摄,或者强行解约,将面临巨额违约赔偿。当邓栗在金字塔传媒的合同书签下名字时,就意味着他的电影梦彻底断了。
赵向阳和他有过几次拍摄合作,算不上多熟,但对他印象不错,现在正好借他进公司。
电梯门再一次滑开,孔宣从电梯门后跑出来,大步追上邓栗,勾上他的肩膀。
赵向阳有点意外:“孔宣找邓栗干什么?”
邓栗比孔宣高不少,被搭住肩膀,不得不弯下腰。
孔宣笑着对他说了一会儿话,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身体变得僵硬,最后点点头,转身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闭,孔宣在这时抬头,正巧看到赵向阳,他愣了愣,又笑起来,大步走到门口。
“阳阳,不在医院休息,怎么跑这儿来了?”孔宣抓起手机,打开“震”的APP,“爆料赵向阳”的录音响起来,在办公楼大堂回荡。他漫不经心摆弄手机,“阳阳,邓栗,你认识吧?我记得之前那个油烟机的广告就是你们一块儿拍的,客户很满意呢!只是他最近想解约,听说是为了去拍一个网大,还是男二号呢。”
赵向阳终于明白孔宣找邓栗干什么了,当然是阻止他解约。毕竟他的账号在短视频平台上流量很高,也算一棵不大不小的摇钱树。
“你说网大有什么好拍的?粗制滥造,院线电影勉强算艺术的话,网大就是一堆残羹冷炙,还不如留在我们这儿当个网红好。”孔宣高扬嘴角,像衔起一弯新月,“我跟他讲了这里边的道理,他立刻明白了,你看这不屁颠屁颠跑回去拍摄了吗?”
赵向阳凝视孔宣,靠近他一步:“是讲明白道理,还是用合同和违约金压着他,你自己心里没个逼数吗?”
“我能压他,也能压你。”孔宣语重心长地点头,“对了阳阳,你病都不治,跑来是想闹事?诶呀,我也只是个打工的,你和公司之间的矛盾,其实跟我没关系,但我也得保住我的工作不是?所以不要为难我,好不好?”
“那你也别为难我,让我跟徐总聊聊?”赵向阳说。
孔宣抬头,对着门口“哎”了一声:“本来我们能好聚好散的,但你怎么这么不识相呢?那段录音你看到了吧?现在点赞和评论都高得吓人,阳阳,你出名了呢!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你的更多信息会被公布,到时候你不仅会被业界除名,就连去超市买个菜都有可能遭受正义的铁锤。你赶紧回老家去吧,你在春申的未来,已经被我踩烂了。”
孔宣说完,露出灿烂的笑容,摆摆手,转身走向电梯。
赵向阳额头青筋鼓动,但看到五大三粗的保安和孔宣粗壮的胳膊,稍微冷静了一点,明白打不过他们。也明白,孔宣虽然无赖,但不是在瞎扯淡。
公司有一套严密的用人体系,裁人风险当然计算在内,也包含面对上诉员工的策略。她即便去仲裁甚至上诉,大概率也只是耽误自己的时间。
但就这么咽碎牙,她也不甘心。
“只能准备材料走仲裁了。”赵向阳走到大楼门口,举起手机,将自己、写字楼和保安全部框入摄像头。
闪光灯亮起,定格了她被公司拒绝入内的照片。
同一时间,身后响起“砰”的巨响,震耳欲聋。
保安听到声音后,茫然晃向右边的灌木丛,几秒钟后,他惊恐地后退,大喊“摔死了!有人摔死了!”。尖叫迎来大量正在上班的人,大楼门口很快被围得水泄不通,孔宣冲进来,高喊着试图驱散人群。十几分钟后,救护车带走了坠楼的人,所有人议论纷纷,又很很快做鸟兽散,聚回工作岗位。
赵向阳在人群中看清了坠楼人的脸,是十几分钟前解约失败的金字塔传媒签约达人,邓栗。
“孔宣!”
赵向阳站在人群散去后的草坪上,背对着玻璃写字楼疑问,“这是怎么回事!?”
孔宣愣了愣,瞪了赵向阳一眼:“我怎么知道?我刚才都跟你在一起!估计擦窗的时候掉下来的吧,他平时就脑子不清楚,干出这种事也很正常!”
他大步向公司走去,早春阳光明媚,拉开他长长的影子,笼罩着公司大楼前的阶梯。他拾级而上,身后抖开阴影的斗篷。
赵向阳转过身,立于台阶跟前,仰望步入大楼、钻进电梯轿厢的孔宣。
电梯门彻底滑上,大量钢条忽然从门缝中钻出来,像疯长的藤蔓,填满整个门框。
赵向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用力揉眼眶,几秒后再一次睁眼,漆黑、庞然的钢铁巨门矗立在眼前!白垩色的巨石在大门两旁堆起高耸的城墙,墙体表面雕刻着大量国王雕像。几十位国王不知来自历史的哪一页,或骑乘骏马,或依靠王座,或立于高楼,或端坐云天……
城墙身后是一片巨型建筑群,大量湛蓝尖顶压着鲜红色石墙,连成广袤的堡垒。
这个春日黄昏,公司的玻璃大楼变成了王的城堡。
赵向阳在台阶前仰望,来不及怀疑自己是否被药物拖入幻觉,只听见心脏像战鼓在胸腔震动,一个简单的欲念从脑海抬头,仿佛咆哮的狮子:
闯进城堡,抢黄金,抢宝石,抢!抢!抢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