墟海西岸，“阿修罗号”科考船。
这艘船，单论吨位、吃水量、配备设施设备、技术水平，在全球都能排进前五。举世皆知，这艘代表着联邦最高精尖科技水平的科考船实际上隶属于GI（Genetic Innovation）研究所，每隔三个月就会于特定海域开展一次中型或大型科考活动——
名为科考，实为捕捞。
只不过捕捞这个词着实不好听，令人闻之不由联想到靠海吃饭的渔夫。当然了，渔民所图者不过鱼虾蟹蚌，而阿修罗号所图者甚大……
“稀有异种”。
又或者说得直白些，人鱼。
“哎，听说了吗？”船上，研究员甲在研究员乙耳边小声嘀咕：“李主任搞出来个大新闻！”
“哪个李主任？”乙一脸茫然。
“还能是哪个？基因编辑组的那个！”甲的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些许鄙夷：“就内前几年把自己学生逼跳河的那个！”
“靠！李立国？他能搞出什么新闻？”乙也跟着一脸鄙夷：“别是又论文抄袭被人挖出来了，他那个大后台真未必能再保他一次！”
“嗐，想什么呢。”甲有些垂头丧气的：“这回人家是发达喽——人鱼形态转化技术居然被他给研究出来了，也真不知老天怎么这么不开眼！”
闻言，乙险些把一双眼珠子瞪出眼眶。他刚想说什么，就听舱门外传来一阵惊呼和欢笑：
“——Mermaid! Oh My Gosh, Golden Merm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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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二狗“不在”以来，迄今已快半个月了。
云和一开始根本无法习惯见不到它的日子，可人类这种生物适应力是极强的，她也并不例外。
“哎，沈首席。”借着给他理性清理鳞片的机会，她小声问道：“二狗……二狗它不会有事吧。”
沈淮安垂眸，保持着安静看书的姿态，声音淡淡的：“二狗是‘半成品’，基因缺陷极为严重，原本最多也只能活二十五年。你应该知道的。”
这些天来，在云和面前他打机锋的次数越来越少，相应的，过去“沈首席”那副看似温柔和善实则凉薄冷漠的嘴脸，也跟着回来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云和默默的骂了句，嘴上还算客气：“那也还有七年，我就希望它能平平安安活过这七年，不行吗？”
“云研究员想听实话么。”
“什么？”
云和一怔，半晌竟没反应过来。沈淮安翻了一页书，脸却微微侧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
“二狗的命运，取决于他们的良心。”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上一次觉得这么有道理还是在上一次。
这道理特么二狗都知道，还用他说！
“那他们要是……！”
“没良心”三个字在嘴唇边打了几个转儿，终究还是没能说出来。在义愤填膺和保全饭碗之间，云和痛快的选择了后者：“……要是，要是……对二狗……”
无害化处理，该怎么办？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沈淮安平淡的注视着眼前这个六神无主的女人，心中并无半分波澜。
——人类女性总是这样，为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苦恼伤神，摇摆不定。而她们纠结不已的东西，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二狗现在已经是人类史上第一条被成功转化为人类的人鱼——虽然还没有得到国际异种生物委员会的认证，但就这一点，就足以给它带来灾祸。除非……
他斟酌着，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她。可二百余年人类社会的经验法则告诉他，多说无益，说多错多。
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了，不能再失去这最后一道、也是最便利且代价最小的“屏障”。
所以，现在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
当做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她所求者不是答案，而是希望。
那么，他就给她希望，哪怕只是谎言。
“大概率不会。”
沈淮安温声道，眼睛微微弯起，是一个标准的安慰人式的笑容。可他的眼神却是不笑的——只不过云和此时此刻，并没注意到而已。
他微笑着，语气轻柔：“它还有用，所以它不会有事。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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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沈淮安自己都没想到，研究所的动作能这么快。
“哈哈，沈首席，早上好啊！”
一大清早，李立国就红光满面的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七个安保，头尖小且吻部修长，用黑色面巾罩得极为严实、整张脸仅留一双双冰冷的金黄色竖瞳在外面，看起来像是蜥蜴的异种与人类混血（如今他们被称为“异人”）。沈淮安微微一哂，也不与他兜圈子：
“李主任，可是又碰到什么‘技术难题’了？”
他这话说得淡泊如水，可言中那股子冷嘲热讽的劲儿简直是要顺着每个字往外渗出、流淌了。
“哎~！”
听了他这一句，李立国立马摆出一副佯怒的模样：“瞧你这话说的！在沈首席眼中，我就是那么无事不登三宝殿、急功好利之人吗？”
难道不是吗？？
云和无声冷笑了下，在电脑桌前腹诽。
“我来，是要给你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的！”
那厢，李立国继续神神叨叨的卖关子：“我此前说过吧？不会让你白白给我卖……咳咳！帮忙滴。所以前段时间我和理事会说了，这，也总不能一直这么亏待你吧？”
说到这里，他那双缝儿似的小眼睛微微一眯，目光落在笼子里仍被五道锁链困住的人鱼。“听说，自打三个多月前你就一直没出去过？那怎么行呢，这人啊，老不运动身子骨就坏了！”
沈淮安极为耐心的听他这一顿天南海北的胡侃，待他总算吐完一大堆废话，才轻笑一声，反问：“这么说，理事会同意让我‘偶尔放风’了？”
“岂止！”
李立国语气里有种怪异的、压抑不住的兴奋：“偶尔，那哪儿能够啊？沈首席你青年才俊智识超群，怎么能一直困在这……方寸之地呢？所以说啊，在本人的据理力争极力争取下，所长和理事会终于同意了——”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像是怕沈淮安听不清楚似的，用一种近似传旨太监似的语气道：
“——特许你从现在开始，恢复部分研究员职能和权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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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恢复研究员职能和权限”，同时意味着两件事：
有机会、有权力接触部分研究资料，亲手操作实验流程。
以及，恢复人形。
前者自不必说，难点终究是在后者。
和二狗这种人造残次品不同，甚至和绝大多数人类现有认知中的野生人鱼截然不同，沈淮安不需要人类的科技，仅凭自身就足以维持人类形态。在如今异种生物学理论界，这被称作“流体拟态”——
也即，不需要进行骨骼的一次性拆解和分化手术，就可以由鱼尾生成可被人类肉眼和触觉感知到的、高度模拟人类身体特征的双腿。
云和是他的责任研究员，也因而被迫“观摩”了他“拟态人类双腿”的全过程。
在她为数不多的童话故事阅读记忆里，美人鱼这种生物——如果它们存在于童话世界——要变化出双腿，需要用声音和海底女巫进行交换，且即便是交换而来的双腿，每走在陆地上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尖上，世人虽看不见，却早已鲜血淋漓。
那么，他呢？
异人安保们小心谨慎的拆开了沈淮安腰间的锁链，同时将他手铐上的部分生物电开关逐一关闭，仅保留物理连接。一些人在“拆锁链”的过程中，剩下的人则接连给他注射了三针镇静剂，看这剂量，足以撂倒一头大象。
但沈淮安并没有倒下。
他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我的妈呀……”
云和听得很清楚，李立国站在老远开外还不忘吐槽：“这，这……这就是人鱼的耐药性？这也太他妈吓人了！”
与此同时，解除了部分异能限制的沈淮安先是闭了闭眼，手指一根一根握进掌心。
——他的手指是最先起变化的。
锐利的蓝紫色爪尖缓慢，却肉眼可见的褪色、缩回，逐渐转为圆润的、淡粉色的人类甲盖。
然后是耳鳍。
最后，是尾巴。
并非多么令人印象深刻的变化过程。它只是单纯的消失，也只用了三分钟。同时又在人类和机器的观测下重新成型，化为一双修长如玉的、人类的腿。
仅此而已。
但云和知道，他很疼。
沈淮安不是那种一点疼痛都无法忍受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对疼痛的忍受力远超常人，甚至远超她所见过的任何一种异种。可即便如此，待一切归于平静之时，他早已汗湿重衣，长发也如水捞出来似一绺绺贴于脸侧，青筋尽数暴起。整个人苍白成了……
一张被水浸透的宣纸。
真美。
她不合时宜的想，随即懊恼的给了自己一记赛博大耳刮子。
“……”室内此时，一片死寂。
不止云和，不止李立国。甚至也包括那些看起来不会有情绪的异人安保。
“……咦。”
好半天，居然是云和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极为煞风景的挠挠头，一脸懵逼：“这，脸怎么没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