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杀破狼》——priest

虎狼在外,不敢不殚精竭虑,山河未定,也不敢轻贱其身。

多年的沉湎与肥膘下,雪刀与钢甲都烙入了骨血里,依稀还在。

烈火浮于海上,忠魂粉身碎骨。

这一宿,夜河流灯,魂归故里。

从盘古开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脉都湮灭在了浩浩光阴里,或是天灾、或是战乱、或是在漫长的通婚中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风吹沙,天翻地覆,而后潜移默化。

我想有一天国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将军不必死守边关,想像奉函公一直抗争的那样,解开皇权与紫流金之间的死结,想让那些地上跑的火机都在田间地头,天上飞的长鸢中坐满了拖家带口回老家探亲的寻常旅人……每个人都可以有尊严地活。

至此,山河依旧,四海清平。

何人知我霜雪催,何人与我共一醉……

天理伦常在上,除此以外,要星星不给月亮,就算阴天下雨我也架个梯子上天给你摘,好不好?

了然大师有一次对他说过,“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双手越满,也就越发举步维艰”,长庚深有所感,承认他说得对,但一个顾昀对他而言,已经重于千钧,他却无从放下——因为放了这一个,他手头就空了。

“你说,不管怎么样我都接受得了,只要我活着一天,他是疯是傻我都管到底。”

“疼得厉害,经常会睡不着觉。”

“没看见你哭的时候疼,我能做一辈子噩梦。”

你若输,我陪你一起背千古骂名,你要死,我给你殉葬。

我连风雨飘摇的旧江山都能收拾,难道还庇护不了一个顾昀吗?

“长庚来,我给你擦擦眼泪。”

“你的花言巧语呢?”

“心肝过来,给你把眼泪舔干净。”

“我远在京城,听他们大呼小叫,然后满心欢喜地等你回来,想给你看马上就要连上的蒸汽铁轨线,想跟你说好多话,想把那根破衣带给你重新缝上,然后呢?”

长庚轻轻地问道,抓着顾昀的手缓缓地收紧,抬到自己眼前,他低头看着顾昀那只苍白的手,“我还能等到你吗?”

顾昀心里好像被钢针一捅而穿,一下就词穷了。

“我恨死你了。”长庚道,“我恨死你了顾子熹。”

已经是新皇的长庚,面对大将军,不再是义父子,而是君臣;两人心怀的不再只有私情,更有家国天下。可长庚心里,还只装着一个小小的“沈十六”,满心希望陪他到老,如此而已。

岂敢托荫于先辈,苟全于人后。

世间所有愁与怨的消弭,大抵一边靠忘,一边靠将心比心吧。

附一掌抵江北 ,替我丈量伊人衣带可曾宽否。

经年痴心妄想,一时走火入魔。

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烦恼,就只能挤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有人心易变,三头五年便面目全非。也有人心如止水,十万八千里走过,初心不改。

倘若天下安乐,我等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

倘若盛世将倾,深渊在侧,我辈当万死以赴。

长庚却忽然俯下身,扳过他的下巴,问道:“你说有一个私愿,上一封信写不下了,下次再告诉我,是什么?”

顾昀笑了起来。

长庚不依不饶道:“到底是什么?”

顾昀拉过他,附在他耳边,低声道:“给你……一生到老。”

长庚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半晌才缓过来:“这是你说的,大将军一言九鼎……”

顾昀接道:“战无不胜。”

“了然大师以前跟我说过,心有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一隅,山川河海,众生万物,经常看一看别人,低下头也就能看见自己。没经手照料过重病垂死之人,还以为自己身上蹭破的油皮是重伤,没灌一口黄沙砾砾,总觉得金戈铁马只是个威风凛凛的影子。”

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就假装自己很高兴,面上欢喜了,反过来也会让心里好受很多。

每个人都会遇到自己生命中看似无法战胜的敌人,有些是灾难,有些只是磨砺——你知道磨砺和灾难的区别吗?区别就是,灾难是不可战胜的,而磨砺是可以越过的。

若我早生二十年,就把你抱起来偷走,好好地放在锦绣丛中养大。

而在这些宛如幻想的图纸下,还夹着一副画作,笔触并不精巧,看得出绘者不精此道,但意境直白,寥寥几笔,勾出了一个路边放爆竹的小孩,他身后有一棵不知长了什么的果树,大片的亮色结在枝头,不知画的是花还是果——而远处山水层层叠叠地晕染在边缘,显得又喜庆、又宁静。

那画上没写落款、也没有题诗,只标注似的挂了个题“河清海晏”。

无限江山似锦,尽在笔墨中。

要不是弥足深陷,怎么配算是走火入魔

我少年时就看着义父房里“世不可避”的字长大,后来又跟师父走遍山川,一口世道艰险不过方才浅尝辄止,岂敢就此退避?此身生于世间,虽然天生资质有限,未必能像先贤那样立下千秋不世之功,好歹也不能愧对天地自己……

……和你。

一个人如果捂着伤口不让谁看见,别人是不能强行上去掰开他的手的,那不是关照,是又捅了他一刀。

信不信在你,度不度在我。

“你信我吗?子熹,只要你说一个字,刀山火海我也能走下去。”

“我为何要让你走刀山火海?”

原来所谓生日与节日,其实都不过是因人而起,有那么个人愿意在这么一天给他办一个小小的“仪式”,是变着法子表达“我把你放在心上”。

安康盛世也有冻死饿殍,动荡乱世也有荣华富贵,“世道”二字,理应一分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万家灯火下的一粒米粮,城郭万里中的一块青砖。

他原来总觉得自己的归宿就是埋骨边疆、死于山河,他把自己当成了一把烟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顾家满门忠烈的名声。

可是事到临头,凭空冒出了一个长庚,一巴掌将他既定的轨迹推离了原来的方向,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损耗过后,还剩下一点不残不病的年月,留给长庚。

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

花好月圆、美满如璧,好像都得瞎猫碰死耗子,人间深情只有那么少的一点,疯子拿去一些,傻子拿去一些,剩下的寥寥无几,怎么够分?

长庚神色如常地走在蜀中官道上,胸口却有一点发烫。他本以为离别如水,一捧泼上去,什么朱砂藤黄、葱绿赭石也洗干净了,不料那顾昀却是刻上去的,洗了半天,只洗得痕迹越发深邃了。

我到过一生归宿之地,生前身后再无遗憾,不必留什么血脉。

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双手越满,也就越发举步维艰。

家与国,仇与怨,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他倘若一脚迈出去,无论走上哪边,都再不能回头。

无情可以为慰藉,有情却是魔障。

老一辈的名将们或死于战场,或身老刃断,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众而出。

久不见,甚相思。

为将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若我早生十年,天下便不是这个天下。

很多东西会变,活人会死,好时光会消散,亲朋故旧会分离,山高海深的情义会随水流到天涯海角……

有时候“真心实意”这种东西是有时效性的,过期不候。

这天下熙熙攘攘,君子小人哪怕各行其道,也总能撞在一起,你越是什么都不想搀和,越是想卓尔不群的做点事,就越是什么都做不成……

人间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看得多一些,有时候塞在你自己心头的那些就仿佛能变小一点。

有些聚散如转瞬,有些聚散却如隔世。

大帅。顾昀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会死于这山河。

……恍如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如今这世道,一脚凉水一脚淤泥,人在其中免不了举步维艰,走得时间长了,从里到外都是冷的,有颗还会往外淌热血的心、坚持一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路不容易,要是别人……特别是至亲也来泼凉水当绊脚石,岂不是也太可怜了吗?

风雨飘摇中大厦将倾,然而只要那根磐石梁柱犹未倒、玄铁军威风骨未折,便总有将这破败河山收拾起来的一天。

纵有千秋功名垂青史,来日也不过就是块牌位。

后世的王公贵族想起来,便拿出来编排两个闲来无事的典故,或还要故意贬斥几句,以显示自己见识广博、与众不同。

市井百姓想起来,则多半喜欢编一些捕风捉影的轶事绯闻,将他在仓皇一生中与一个个莫名其妙的红袖编排在一起,私奔个百八十次,艳福都在死后。

想来人世间沧桑起伏如疾风骤雨,身外之物终于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殚精竭虑,原也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的虚妄。

那目光专注级了,微微映着一点浅浅的雪光,好像要将他整个人装在眼里。

我真没力气再去把一个……别的什么人放在心上了。

选了流血的路,通常也就流不出眼泪来了,因为一个人身上就那么一点水分,总得偏重一方。

世上大概是没有能藏得天衣无缝的心事的,只是少了一点细致入微的体察。

在潮湿阴冷的江北前线,可望不可即的十年光阴缩地成寸,被他一步迈过去了。

关口有几株杏树,为战火牵累,树干已然焦灰大半,虫蚁不生。一日巡营归来,竟见枯木逢春,槁灰中又生花苞,一夜绽开,可怜可爱。行伍之人煞风景者不计其数,讲什么惜花护花也是对牛弹琴,不如先下手为强,先下一枝与你玩去。

可惜顾昀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杀伐决断的铁血中,泡的是一把潇潇而立的君子骨,做不来谋君窃国的事。

敬皇天后土,愿诸天神魔善待我袍泽魂灵。

有那么一种人,天生仁义多情,即使经历过很多的恶意,依然能艰难地保持着他一颗摇摇欲坠的好心,这样的人很罕见,但长庚确确实实是有这种潜质的。

顾昀转向长庚:“陛下,您想去看看……我军是怎么收复江南的吗?”

当他条分缕析地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就仿佛不是一个只能躺在病榻上的伤患,又成了那个独闯魏王叛军、力压西南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的大将军。

长庚正色回道:“我大将军一言九鼎,战无不胜。”

“你不是月宫的神仙么,怎么偷跑下来了?”

长庚倏地一甩手……没甩开他,怒极反笑:“少给我来这套,放开!”

顾昀使了个巧劲将他往怀里一拉:“不放,既是落在我手里了,红尘万里,你可别想重新位列仙班了。”

一个时代的落幕,总是另一个时代的起点。

心存**,尤其是不切实际的**,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论是财欲、权欲还是其他什么――其实都是身上的枷锁,陷得越深,也就被缠缚得越紧,这种道理长庚心里太清楚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放纵。

臣顾昀,救驾来迟!

野兽在重伤的时候,往往会装出一副垂死的样子,引诱敌人放下防备,然后暴起一击,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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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连载中墨倾亦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