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了很久,不知道有没有十五年那么长。
这里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除了夏于勤和成安彼此相连的脚步声。
他们互相用彼此的声音确认着存在。
“这真是种神奇的体验。你第一次在停电中行走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成安问夏于勤。
夏于勤大声回答:“是的。没有落点到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是这样的对吧?因此会抓紧身边任何一个熟悉的个体,只要他和自己有一点相像。”
“的确。”成安回应,“不过理智来看这很危险。”
“没错,非常危险。所以老板,这时候相信你自己。别相信我。”夏于勤笑笑说,声音像是在喉管里咕哝出来的。
“我们怎么回去呢?”成安问,“我更想知道我们会回到哪个时间点?我半个小时之后有会议。”
夏于勤大笑出声。她突然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个老板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脆弱,也没有自己脆弱。于是她说:“放心,包你开上会。”
他们漫无目的的对话持续到眼前出现第一个可以落点的对象。
——一点荧蓝的光。
“那是源核。”夏于勤说,“纯粹能量形态的源核就长这个样子,地研院的管道里遍布着这种荧光蓝色的粘稠液体。”
“所以那个是以前的林妙?”成安说。
“极大可能。”
不过他们没有向前一步。
夏于勤看着那颗蓝色的光点向某个方向以人类跑步的速度移动着,然后像是袋子漏了一样,光点开始分裂,变成数个更小的光点,拥簇者黑暗中应当是林妙的主体,一路狂奔。
此时她的怀中应当已经没有源核了。光点们如同萤火虫,围绕着她却不接近。
“源核消失了。”成安突然说。他的眼睛还锁定在刚才与夏于勤一起发现光点的地方。
“你说什么?”夏于勤猛地转头。她的眼里,那些源核还是那样星星点点地围绕着林妙。只是它们停下了,并降低了高度——林妙应当是在哭泣。她终于发现自己怀里的试管空了,认为自己彻底失去了她的孩子、她的源核。
事实上,源核们一滴不少,只是围绕着她。
她看不见。
他似乎也是看不见的。
成安指向他视线的方向,那里什么都没有,也的确什么都没有。
“应该是像林妙说的,她用衣服把源核盖起来了。”
“你看不见?”夏于勤问。
成安开始疑惑了。很显然,夏于勤看到了什么自己无法看见的东西。这有几种可能,第一是自己只看到了自己的主观意识,夏于勤也如此。在这种情况下眼见并不为实,这个空间比他想象的更加不可信;第二则是夏于勤的眼睛与自己有什么不同。这也许与她之前所说的性别对于源核的差异性有关,也可能与是否与源核有长期接触有关,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么他相信夏于勤的眼睛。
无论如何,在有关源核的境地里,夏于勤比他更专业、更熟悉,也更可信。
而他,早就习惯了什么东西都有可能成为虚假的真实。
夏于勤沉思起来。这对于她来说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意外。在视觉上从没出现过关于源核的个体差异,更何况林妙似乎也对这个情况毫无察觉。
特殊的是夏于勤。她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她向成安描述了她见到的一切,还有那些可以被任何人称之为美丽的源核逸散场景。
夏于勤就像一个时刻转播的媒介,将别人不可见的东西忠实地用嘴巴转述出来。
“它们凝聚了……影影绰绰的,看不太清。”
“像个……人形。”
夏于勤睁大了眼睛。
她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场景了。她看着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形逐渐变得确定。蓝色的液体逐渐焕发出火彩。她知道那东西的质感,她也见过那东西动起来的样子。
那是一个源核人,她看见了一个源核人的诞生,一场只有她能看到的诞生。
那个崭新的源核人站在林妙悲伤的身后,淹没在无边的阴影里。
他是山树区大停电的产物,巨大的灾难孕育出了这样一个人。
成安的眼睛捕捉到了源核确定成型之后的身影。他想,果然是火彩一样的人。
他熟悉那个身形,即使他尚未长出五官。
“林同。”成安说,“这才是他的开始。”不同于在电脑上被记录的那个小小文件里写的完整人生,这个吞吃能量而突然降生的怪物才是有血有肉的林同的开始。
“他是山树区能量喂养的产物,林妙是那个给予了他契机与灵魂的真正母亲。”成安一字一句地说。
“他变形了。”夏于勤继续播报。这次是他们两个人都能看到的内容。
林同舍弃了成年人的外形,也许是读到了眼前这位女士或者“母亲”真正的悲伤与渴求,也许是参与他组成的那几滴试管里真的有秦甜甜的灵魂。他变形成了一个年幼的小女孩,符合林妙对于丢失的孩子的全部想象,向着自己的母亲发出了怪诞生命中的第一声啼哭。
夏于勤闭起了眼睛:“你知道了吗?”她出声询问。
“我知道了。”另外一道声音传来,是一句颤抖的耳语。林妙,那个参加了外勤组的入队测试的林妙悄然出现在成安身旁。即使是从另一个视角她也仍然看不见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但借由成安的嘴巴,她得知了。
自己的弟弟是自己的孩子。林同是一个以林妙愿望为动力的礼物。他是甜甜,他是弟弟,他是她虚构出来的全部家庭。
“秦尚志的死是林同做的。秦尚志在地研院里,在那能动手又能把他送上来的只有源核人,有动机的只有林同。他在替我惩罚他。”林妙说出她的结论。
“怎么办?”夏于勤问,她在问这两个人。两个与林同有切实联系的关系者,“他会被处死。一个对人类有伤害行为的源核人不可能通过人性评估机制的,这是规则。”
“救他。”成安毫不犹豫。林妙却迟迟没有开口。
她的念头就像这无边的黑暗一样悬而未决。从小到大在地研院受到的规训与自己作为地上世界人类的道德在她的脑中反复挣扎和权衡。
她想救林同——一个源核人。这是她的私心。
可林同,也是她罪责的结果。他诞生的代价是一个区一年的源核损失,是一个地区长达一年的空白:不被记录、没有时间,那里的人凭空损失了属于他们的一年,然后被填补进虚假的记忆。这是不对的,这有悖于社会的道德、地研院得道德、英雄的道德。
私心、或者说个人的道德与普遍道德相悖,似乎是件正常不过的事,大家喜欢描述这种反差,也喜欢读取这种反差之中带来的抉择痛苦。
普遍价值、或者说社会道德自然而然会指引或者诱导人们选择更为广阔的那一方。
那是集体之中的个人意志,那是印刻在林妙这个地研院出身的犯人身上的不灭烙印。
她会选择地研院,放弃林同。
她会作为姐姐放弃弟弟,会作为母亲放弃孩子。
所以她会痛苦,她说不出话。
每个源核人的降生对于城市来说就是不应存在的负担与病灶,他们同时也是有爱有心的生命。
她应当将这部分能源归还给城市。
“我要救他。”成安又重复了一遍。
夏于勤答应了,她没有过问林妙的看法。也许是看穿了林妙的犹豫,她也没有问。
外勤组的组长有着选择权和决定权,她向来不考虑那些规则的枷锁,她是自由的、游走于地上地下的外勤组,自己就是规则本身。她不是地研院的造物,她向来不属于那里。
她是幸运的地上生命,她成长与父母双手围成的襁褓。她过着每一个地上女人的人生轨迹,只是处于机缘巧合和独特的个人兴趣,成为了地研院雇佣的“外勤组”。
恰巧,她也很喜欢林同这个源核人,悄悄的捞他一把于姐不会说什么的,于瑞一直欣赏夏于勤的这种狗屁不听的品质。
于是,她决定了,和她当时决定毅然决然走入地研院的隐秘世界一样轻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