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第三节课的下课铃刚响过没多久，窗外的天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起初只是几片厚重的乌云漫过教学楼顶，风卷着走廊里的废纸卷成小旋风，等金芝抱着刚从生物实验室取来的实验报告走出楼门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在了地面上。
不过半分钟的功夫，零星的雨点儿就连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狂风裹挟着雨水斜斜地扫过来，打在走廊的玻璃上噼啪作响，溅起的水花在窗沿下积成蜿蜒的细流。金芝下意识地把实验报告往怀里拢了拢，浅蓝校服的领口被风灌得鼓起，她踮脚往校门口望了望，平日里清晰可见的公交站牌此刻隐在白茫茫的雨雾里，连轮廓都模糊不清。
书包侧袋空空的，早上出门时明明看了天气预报说是晴空万里，谁能想到九月的天气会变得这么快。金芝咬着下唇退回到走廊深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报告封面的塑料膜——这份实验报告是下周社团展示要用的，上面粘着她熬了三个晚上才整理好的标本，要是被雨水打湿，之前的心血就全白费了。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发汹涌，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教学楼门口渐渐聚集了些没带伞的学生，抱怨声和风声雨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格外嘈杂。金芝抱着报告往角落挪了挪，目光无意识地在人群里扫过，心里盘算着要不就等雨小些再走，大不了晚点回家挨妈妈两句骂。
就在这时，一道清瘦的身影逆着人流朝她走了过来。
是郁夜。
学姐今天没穿校服，一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套在身上，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白皙却线条利落的手腕。她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笃定，在喧闹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显眼。金芝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目光却有些慌乱地移向别处。
郁夜在她面前站定，没说话，只是微微侧身，从背包侧袋里抽出一把伞。那是一把黑色的折叠伞，伞面看着有些年头了，边缘处甚至能看到细微的磨损，但被打理得很干净，黑色的伞套上没有一点污渍。
“给你。”郁夜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尾音被雨声轻轻漫过，带着点潮湿的质感。她递伞过来的动作很自然，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腹上似乎还带着点洗不掉的淡绿色——大概是上午做植物切片实验时沾到的叶绿素。
金芝还没来得及反应，那把伞就已经落在了她的掌心。木质的伞柄被磨得光滑温润，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温度，像是刚被人握了很久。那温度顺着指尖一路蔓延上来，熨帖得让人心头发颤。“学、学姐，那你呢？”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结巴，慌忙想把伞递回去，指尖却在半空中和郁夜的手指撞了个正着。
只是轻轻一下触碰，像有微弱的电流炸开。金芝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微凉，还有指腹上那层极薄的、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茧。郁夜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手，耳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悄悄泛起一点红。
“我没事。”她丢下三个字，没再看金芝，转身就冲进了雨里。
深灰色的身影瞬间被吞没在白茫茫的雨幕中。金芝下意识地往前追了两步，就看到郁夜的连帽衫帽子被狂风掀起，几缕乌黑的湿发贴在她的脸颊和脖颈上，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滴，很快就在她的后背洇开一大片深色的痕迹。她跑得不算快，甚至有点踉跄，大概是地面太滑，路过花坛边缘时，校服裤脚不小心扫过积着泥水的草丛，立刻沾了几个深色的泥点，在灰色的布料上格外显眼。
金芝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伞，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酸又软。风卷着雨丝吹到她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可她却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伞，鬼使神差地把伞撑开了一点。黑色的伞面缓缓展开，像一朵在雨里悄然绽放的花。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伞内侧靠近伞骨的地方——那里用深灰色的线绣着一个小小的“郁”字，针脚细密工整，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怕被人看见，又像是忍不住要留下点什么印记。
金芝的呼吸猛地顿住了。
她想起社团活动时，郁夜总坐在她斜后方的位置，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学姐的侧脸上，她低头记笔记的样子安静得像幅画，可金芝偶尔抬头时，总能捕捉到她落在自己身上的、转瞬即逝的目光；她想起图书馆靠窗的那个位置，自己每次去都空着，只有一个深蓝色的帆布包放在那里，而郁夜的包，恰好就是那种沉静的蓝色；她想起上次借笔时，学姐递过来的那支银色钢笔，笔杆上总缠着一圈磨得发亮的胶带，像是用了很多年，却被珍惜得很好。
原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在意，早就藏在这些细微的角落里了。
金芝轻轻合上伞，指尖反复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郁”字，木质伞柄的温度透过皮肤渗进来，暖得让人心头发烫。
而此刻，跑出不远的郁夜正靠在教学楼侧面的墙角喘着气。这条小巷很窄，墙壁上爬满了枯黄的爬山虎，刚好能挡住大部分风雨。她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来，湿漉漉的卫衣贴在身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可胸腔里却像揣了团火，烧得她浑身发烫。
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咚咚咚的声音震得耳膜发颤，甚至盖过了耳边的雨声。郁夜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处的皮肤下，心脏像是要挣脱束缚般拼命往外撞。她闭了闭眼，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刚才的画面——金芝仰着脸看她，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光，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鼻尖因为冷而泛着健康的粉色，还有……指尖相触时那瞬间的温热柔软。
光是想起，心跳就又快了几分。
郁夜有些狼狈地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冷静了些。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裤脚，那几个深色的泥点格外扎眼，像是在嘲笑她的仓促。其实她完全可以和金芝一起撑伞走一段，反正她们家的方向在同一条路上，至少能送到巷口再分开。
可她不敢。
刚才金芝那双带着疑惑和无措的眼睛望过来时，郁夜觉得自己像是被看穿了心事，所有藏在沉默里的在意都无所遁形。她怕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声音就会泄露那点不合时宜的紧张；怕自己再多看一眼，目光就会暴露那藏了很久的、小心翼翼的喜欢。所以只能仓皇地转身，逃进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里。
雨还在下，风穿过小巷时发出呜呜的声响。郁夜把脸埋在膝盖里，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微微上扬。裤脚的泥点蹭到了手上，有点凉，有点湿，但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软软的。
没关系。她想。淋一场雨，没什么大不了的。
教学楼门口，金芝重新撑开了那把伞。黑色的伞面在她头顶撑开一片小小的天地，隔绝了风雨，也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她低头看了看怀里安然无恙的实验报告，又抬头望向雨幕深处，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深灰色的背影。
伞柄上的温度似乎还在持续升高，顺着掌心一路暖到心底。金芝深吸了一口气，雨水冲刷过的空气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清新气息，让人心旷神怡。她抱紧报告，小心翼翼地踩着水洼走进雨里，黑色的伞面在雨幕中轻轻晃动，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她想，明天一定要早点去学校，把伞还给郁夜。还要认真地跟她说声谢谢，不是那种随口的“谢了”，而是带着所有藏在心底的、刚刚被发现的温柔的，郑重的感谢。
雨还在下，但金芝的脚步却轻快得像是踩着云朵。她低头看着伞面上那个小小的“郁”字，忽然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好像也不怎么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