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是部小说的话,一定没有比这更地狱的开局。
收到发小短信的时候,迟茫正在环颅岛云隐酒店最顶层参加宴会。
岛上皆是穿梭云霄的浮空车和高耸林立的大楼,云隐酒店附近正在施工,自动吊机正将大块的观光玻璃向上拽,划过酒店顶层,镜似的映出宴会景象。
富丽堂皇的大厅聚集着觥筹交错的人。
这个世界的上流者与底层不同,他们最大限度地保持着自己的原生身体、老式的做派,乍一看这金灿灿的地盘仿若麇集了一众上个世纪的幽魂。
那些商政两界的权贵们身着剪裁妥帖的正装,脸上洋溢着温润的暖光,推杯换盏,互相交换一些虚与委蛇的来往。
迟茫的父亲是国会议员,母亲家族是军火商高层,迫于爹妈望子成龙期待,这种场合他一般很难逃得掉。
“迟茫,说起来,方小姐还是你的远房表妹呢。”
母亲将一位优雅美丽的年轻女士领到他们的宴会桌边,邀请入座。
迟茫抬眸,平视对面,看向母亲为自己介绍的人,礼貌性地勾唇笑了笑。
对方一袭香槟色礼服,佩珍珠贝母成套首饰,头发温润地在脑后挽起,颈边悬垂几缕随性的碎发,正面带羞赦地愧受迟茫母亲对她的溢美之言。
什么跟他一样都是留学归来,后象军用科技高层之女,擅长什么……迟茫过了个耳,没往脑子里去,眼神放空。
母亲还在没完没了地介绍年轻小姐的经历,像背诵药品说明书一样。这是他妈的说话风格,能扩充成十句废话的事,绝不一句话概括。
“你不知道你这个表妹有多厉害,你们同辈中,最能吃苦的那就是她了,我是没见过几个孩子像她这样完全不靠家里的,你要是知道她做什么职业的,噢哟,肯定要吓一跳的……”
“是外科医生吧。”迟茫截断母亲兜了一圈还没落到重点的话,直接点出面前女士的身份。
这话一出,连他这个名义上的远房表妹都惊讶了。
远房表妹惊愕地问出声:“您怎么知道我的职业?”
迟茫垂眸扫了一眼,客套地说:“您的双手保养得当,右手拇指的内外侧却有磨损出来的茧,可以判断您可能频繁使用某种器械。再加上之前在大厅等待时您习惯性地左右脚交替站立,还是挺好辨认的。”
远房表妹挑了弯弯的细眉,似乎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两眼放空的男人居然如此细微地观察过周遭。
“您很细心。”
“您谬赞了。”
两人有来有往的对答令迟茫父母尤为满意。他们在这对青年男女之间来回扫视,意图捏合两人关系。
就在这时,迟茫的手机响了,一串狂野劲爆的电吉他提示音,硬生生闯入四人气氛正好的交谈。
“迟茫,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不静音呢?”母亲嗔怪了他一句,又连忙向这远方表妹博好感,“这孩子哪都好,就是散漫惯了,不分场合行事。”
他的议员父亲也重重咳了一下,示意迟茫快点关掉烦人嘈杂的噪音。
若论往常,省得父母不满,迟茫早就顺着话去做了。
可这回不一样。
这是他发小季褚风的短信提示。
季褚风性格冷淡,人忙,从来没给他发过消息。两人从五六岁相识,到现在十三四年过去,季褚风主动找迟茫的次数屈指可数。
两人能保持每周一见、每天一聊的频次,都是迟茫十年如一日恬不知耻骚扰的季褚风战果。
今天还是季褚风头一回给他发消息,太稀罕了。
迟茫实在耐不住好奇。
在他父母眼中,他鬼迷心窍一样极不优雅地低头,弯腰驼背,挑起洁白绸缎桌布,快要钻进桌子底下似的玩起了手机。
“像什么样子。”父亲冷哼一声,嫌弃他上不了台面。
迟茫充耳不闻,紧盯着屏幕看。
上面只有简短的一句话,迟茫却读出不亚于项羽乌江自刎的悲壮。
【以后有空,去我家照顾一下盆栽。】
冷淡,干脆,少言寡语。
迟茫想象着季褚风的语气,两条眉毛拧了起来,深思半晌,硬是没明白季褚风这句话的含义。
季褚风这话什么意思?
还文绉绉地说什么盆栽。就一破仙人掌,闹得跟托孤似的。
宴会进行到中程,当红歌手在绚烂的灯光里烘托现场气氛。
不少人已经酒过三巡,少了虚伪的客套,多了些按耐不住的八卦之心。
“别的不说,那个枪手真离开SE1O俱乐部了?”旁桌的投资人喝红了脸,扯了扯领带,貌似不经意地挑起话头。
另一投资人附和道:“哦,你说那个……叫什么来着……”
桌上年轻的公子哥似来了兴趣,打开话匣子:“你们说的不会是季褚风吧?凡是玩过《丰饶之角》的玩家,就没有不知道这个名字的,那可是全球排行第一的狙击手。”
“你们也玩?”戴黑框眼镜的公司高层来了兴趣,“没想到这游戏传得这么广泛。”
公子哥自豪地说:“毕竟是我们公司这几年最热门的全息战术竞技游戏,每年全球职业总决赛在线观看人数都是一亿起步。”
微醺的中年投资人和自己同伴对了个眼神,然后试探着问:“你们说那季褚风怎么了?我女儿是他粉丝。”
公子哥四下张望一番,压低了声音:“他啊,表面说是退役了,但我听俱乐部那边的消息,是被雪藏了。真可惜,才20刚出头,年轻着呢。不知道得罪了谁,职业生涯就这么断了。”
“雪藏?这可是顶级职业选手。”投资人脸上掩不住的惊讶,语言不免直白起来,“他身上的商业价值怎么办?”
公子哥神秘一笑,佯装天真地说:“当然是由别的东西替代。听说第一梯队的四个战队联手研究出了什么新科技,用不了几天就能速成一个选手。他被抛弃也不奇怪,这年头天赋论早就过时了。”
退役??雪藏???
迟茫竖着耳朵,听傻眼了。
平时季褚风有个风吹草动他都门儿清,现在这么大的事,居然连路人甲乙丙都比他消息灵通。
“那边坐的年轻人,是COPIA科技的高管吧。”远房表妹忽然开口。
“他看似在闲聊,实则围绕的都是一些利于调整投资风向的消息,这个年轻人也不容小觑。”迟茫父亲眼神锐利地观察邻桌,一边点评,一边用眼刀刮着迟茫,脸上写满了“看看别人家孩子”。
迟茫置若罔闻,陷入深思,周边似有个透明屏障,反弹了他爸的眼神。
他还在琢磨发小的短信究竟是什么意思,根本无暇顾及爹妈恨铁不成钢的心情。
“不过,提到季褚风,我倒也想听那位多说上几句。”远房表妹忽而挺直了腰杆,深吸一口气,眼神亮晶晶地说,“毕竟我也是他粉丝呢。”
迟茫爹:“……”
迟茫妈:“……”
迟茫:“?”
远房表妹被三口之家盯着有些不好意思,抬手放唇边轻咳一下,不由得流露出谈及偶像时的娇俏,长睫毛一掀,直冲冲向迟茫看来。
“听说表哥你和季褚风关系好,你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肯定有他的联系方式吧?”
这就改口喊上表哥了。迟茫一脸懵。
表妹蹙眉,话锋一转:“季褚风那么喜欢《丰饶之角》,又背负第一枪手的盛名,突然被雪藏一定很难受。不如表哥你把季褚风的联系方式给我,我替你安慰一下他。”
“?”
每次一关系到季褚风,迟茫的脑子就转不过来弯。
表妹以为迟茫舍不得给她联系方式,便道出季褚风的游戏ID,充分地解释自己的动机:“万一他一时想不开,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怎么办?让Wind知道他的粉丝依然支持他、关心他,无论发生什么,都愿意陪他度过低谷和黑暗,是不是更好呢?”
“不可能,那家伙怎么会有不理智的时候……”迟茫下意识反驳,可瞥了眼通讯界面,忽然没了声。
靠。
季褚风关机了。
迟茫右眼皮直跳,头一回生出大事不妙的预感。
迟茫打开了他给季褚风安装的定位软件。
他看着地图上一片蓝色汪洋边缘半明半暗的小红点儿,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海边?这家伙要做什么?
不会真被这粉丝表妹说中了吧?
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迟茫也顾不得什么狗屁礼仪体面了。他焦躁不安地抓了抓头发,把脸色难看的爹妈晾在一旁,顶着一头毛躁的乱发蹭地站起身,脚上没刹车,拔腿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他在酒店门口拦了辆悬浮车,往定位方向玩命儿似的开。
期间他收到无数父母拨来的电话,手机在掌中跟定时炸弹似的嗡嗡直响,弹窗一直弹弹弹个不停。
烦得他直接把三分之二之口家拉黑,只盯着定位软件上的动静。
地图上显示他距离季褚风还有不到两百米。
夜已深黑,天上无星,只有海面上发光浮漂勾勒出一条绵长的海岸线。
环颅岛与对岸隔海相望,岛和大陆一样的灯火通明。两瓣光污染泛滥的土地之间,是一片深邃漆黑的汪洋。
迟茫在上空,看见一尾单薄灰影独立于嶙峋崎岖的海岸边。
附近没有悬浮车可以停靠的地方,迟茫只得让车停在那影子上方。
正是深秋,海风凶猛。
迟茫降下车窗,灌了一嘴咸冷,顾不得呛,拉着嗓子大喊。
“季褚风——看我,看上面——”
悬浮车气流打着旋儿,搅着临空丢下去的呼喊都淡了许多。
那个小黑影儿或许听见了,又或许只察觉到了车的动静,迟茫看不真切。
但他就是凭默契感觉得到,岸边那人似乎抬了下巴,朝上空瞥了一眼。
迟茫忍着嗓子疼,更大声地扯着喉咙喊:“等我——我找个车位就——”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岸边的小黑影消失了,像被海风吹散的一缕幽烟。消失得太快,几乎成了迟茫的错觉。
附近是禁飞区,上空很干净,如果从下面向上看,车前灯的光比任何一颗近地人造卫星都要亮。
漆黑的海面倒映出一点星子似的车灯,光点波动了一下,晃荡起层层微澜。
迟茫这才确认有什么掉进海里了。
潮腐的海风拍上他脑门,冰得他浑身不禁抖了一下,瞪直了眼,攀着车窗死命往下看去。
只消一眼,他后背爬满冷汗。
那下面不规则的丛丛阴影,全是锋利的礁石。
摔到礁石上再滑进海里,不死也得重伤。
迟茫低头一看定位,那小红点已经融进蓝色区域,顺海漂起来了。
靠。
迟茫暗骂一声。
季褚风真当着他面跳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