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宫的偏殿,荒得像被宫里忘了的一角。
门轴吱呀一响,内侍推开门,带起一阵灰。
他脸上那点不屑,明摆着写在脸上。
跟来的宫人皱眉,苏明婳却没反应。
她站在门槛里,手指蹭了蹭门框上翘起的漆皮,糙得像旧伤。
前世她是皇后,风光进景仁宫正殿。
死后,那口薄棺也停在这偏殿三天,没人管。
夏天热,尸身都烂了,苍蝇围着转,落她嘴边。
现在,她又回来了。
屋里一股霉味,混着木头烂掉的气。
蛛网挂在梁上,风一吹,沙沙响。
床脚被虫蛀空了,她轻轻一踩,地板咚地一声,像踩在骨头里。
只有窗外那棵老梧桐,还是绿的。
叶影晃在她裙上,和她死时看见的最后一眼一模一样。
“也好。”她嘴角微微一扬,没温度,倒像是看透了什么,“这儿清净,正好藏锋。”
她不动声色站着,手滑过袖口的织金纹,像不是被贬的罪人,倒像是来巡自己地盘的主子。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宫人,见她这副样子,反倒没意思起来,一个个退了。
夜深了,她没点灯。黑,是她最熟的掩护。
她坐在榻上,从发髻里抽出一根金针——母亲留下的,能试毒,也能救命。
针尖在火上一燎,嗤地一声,她扎进指尖,一滴血冒出来,带着点甜腻味,像熟透果子快烂时的香。
这味儿,和姜贤妃赏的“玉肌膏”一样。
前世她就是被这东西慢慢耗死的,身子被毒空,人还没老,命先没了。
她把血滴进一碗水里。
血没散,沉成一条线,碗底浮起一团浑浊的絮,像烂叶子沉进水底。
果然是“牵机引”。
不杀人,专毁女子阴脉,让人不能生养,还整日昏沉,形同废人。
她盯着那碗水,眼神一点点冷下来。
最后一点犹豫也没了。
她把水泼在墙角青苔上,看它渗进石头缝里。
水痕像条蛇,滑进黑里,不见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轻敲门,像露水落叶子。
她开门,是周采女,提着个食盒,眼肿着,手抖,见了她腿一软就要跪。
“苏姐姐……”她声音发颤,“要不是你昨儿当众说那膏有问题,我这一辈子就毁了。”
苏明婳一把扶住她,手稳,不容她跪下去。
掌心热,指尖有碾药磨出的茧,擦过她手腕。
“别跪。”她说,“在这宫里,头低多了,脊梁就直不起来了。”
周采女愣住,看着她,觉得这个被废的女子,比哪个主子都让人安心。
她端出粥,米软,蛋黄流心,热气扑在冷空气里,冒白烟。
在这冷宫,就是救命的东西。
“我没什么能报答你,就这点心意……”
苏明婳接过碗,烫手,喝一口,暖从胃里升上来,指尖也热了。
她从袖里掏出个小纸包,递过去。
“这是我调的解毒散,混在茶里,一天一次,七天清毒。”她语气平常,“你我都用了那膏,我多备了些,你拿去用。”
一句“你我都用了”,轻巧地把施恩变成共患难,周采女接得没负担。
她抖着手接过,纸包粗糙,像接住了命。眼泪砸地上,湿了一小片。
苏明婳没再多话。
周采女走后,李尚仪来了,带几个女官。
李尚仪四十上下,脸冷,眼神像尺子,管宫里规矩,出了名的铁面。
她不看屋子,只盯着苏明婳:“你顶撞贤妃,失了嫔妃该有的柔顺。陛下免你重罚,但规矩不能废。罚抄《女则》三遍,三日后我来收。你好自为之。”
周围宫人眼神各异,有的同情,有的冷笑。
冷宫加罚抄,这人怕是彻底完了。
苏明婳却只一礼:“臣女领罚,谢尚仪教诲。”
她声音平,没怨,没怒。
李尚仪眼皮一跳,没说话,转身走了。
当晚,灯如豆。
她坐案前抄《女则》,字工整,笔尖沙沙响,像蚕吃叶。
可细看,墨色有讲究。
抄到“贞静”二字,她换了墨——松烟加桐油,干了看不出来,遇潮或药水会显字。
她在“贞”字下,用密文写下:“乌梢蛇三钱,蟾酥五分”;
在“静”字下,写:“牵机藤汁一两,曼陀罗花粉半钱”。
都是“牵机引”的方子。
这本《女则》会送去尚仪局存档。
她就是要让最讲规矩的人,亲眼看见规矩底下藏着的毒。
第二天午后,柳嬷嬷来了。
姜贤妃的人,眼凶,脸皱,带几个壮宫女,气势汹汹,说奉命搜违禁物。
她直奔药箱,手伸进袖子,要掏那本伪造的《青囊秘要》仿本。
就在这时,苏明婳从门口走来,托着茶盘,笑得温和:“柳嬷嬷辛苦,我煮了宁神茶,您和姐姐们喝一口,解解乏。”
茶香飘来,初闻似兰,细闻带点辣,钻脑。
柳嬷嬷一吸,脑子忽地发沉,心口发麻,手一抖,袖里书角露了,慌忙去藏,却失手打翻药箱。
哗啦——瓶瓶罐罐撒了一地。
可没人乱。
药材全用油纸包好,标着名:当归、白芍、茯苓……瓷瓶贴着“川贝粉”“珍珠粉”。
一样样清清楚楚,连带毒的药都没有。
柳嬷嬷脸青了。
栽赃变自证清白。
苏明婳“哎呀”一声,蹲下收拾:“箱子没放好,惊着嬷嬷了。都是些温补药,父亲教的,平时调香丸用。”
滴水不漏。
柳嬷嬷看着她那张温顺的脸,心里发寒,只能带人灰溜溜走。
夜深,她脸上的笑没了。
她拆开药箱夹层,取出一本泛黄线装书——《青囊秘要》真本。
苏家祖传的医书,记着无数毒方、解方,是能惹祸的宝。
她用旧衣包好,摸黑去后院。
老梧桐在风里沙沙响。
她蹲下,在树根旁挖坑,土湿,带腐叶味,手沾满泥。
埋好书,再把土踩平,看不出痕迹。
回来点香。
新调的“安神香”,合欢皮、远志,安神驱虫。
加了石菖蒲,盖住翻土味;微量朱砂,让心虚的人闻了心悸。
谁夜里靠近,只觉得阴气重,不敢久留。
三天后,李尚仪来收《女则》。
她一页页翻,点头。
翻到“贞静”二字,停了。
墨色好像深了点。
她掏出湿帕,轻轻一擦——
底下浮出小字:“乌梢蛇三钱,蟾酥五分”“牵机藤汁一两,曼陀罗花粉半钱”。
她呼吸一停,抬眼盯住苏明婳:“你可知,私传毒方,罪同谋逆?”
苏明婳跪下,背挺直:“臣女不知毒方,只知若没人揭,明年选秀,又会多一个‘阴脉尽毁’的冤魂。”
李尚仪瞳孔一缩。
她听过多位秀女莫名体弱、不孕、被遣送,可从不当真。
现在,这女人把真相摆在她眼前。
她看着苏明婳,狼狈在冷宫,眼神却没求,只有决绝。
良久,她把书收进袖子,转身就走。
路过香炉,裙角扫过,带起一缕烟,几点香灰落地,无声。
苏明婳看着她走远,才松一口气。
她赌赢了。
香还在烧,味更浓了。
风从门外灌进来,卷起香灰,也带进一股甜腻的瑞香花香——浓得张扬,非富贵人家用不起。
她眼神一动。
宫里敢这么用瑞香的,只有一个。
几乎同时,她眼角一瞥——宫道拐角,一顶珠翠软轿缓缓而来,轿角一抹明黄,在日光下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