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倾,跟妈妈回绥城,你会觉得委屈么?”
“不会,这是我的选择。”
“那……不如改个名字吧?”
“好。就不倾吧。”
“不倾?也好,是不倾了。”
我无法选择是否来到这个世界,无法选择父母,起码,不倾,我可以选择。
我做的选择,我会靠近,我会负责。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唐多令·芦叶满汀洲》刘过
春寒料峭,绥城三月的风是沾了霜的暖阳味道,倒春寒的念念不舍和初春的蠢蠢欲动拉扯的不成样子。
严格来说,在林不倾十七年的人生里,绥城才是故土,他在这里出生长大到十三岁,离开了回来,回来又离开,几经辗转,像尘埃落定一样,又回来了。
绥城二中是一所以文科见长的高中,多年来,总有佼佼者从这里走出去,叩开顶尖高等学府的大门。
而且,二中更为人称道的还有另一个隐藏的闪光加分项——陈音部。
气质优雅的女班主任语气温和,格外留意着林不倾的情绪:“虽说是转学,不过你最初的学籍本来就在这里,说到底也是重回熟悉的地方,适应起来应该不会太难。往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可以找班长,或者直接来找我也行。”
“嗯,好,谢谢老师。”
班主任对他的印象挺好,语气里带着肯定:“老师看过你之前的成绩,底子很不错。这学期只要适应了节奏,等到高二文理分班时,进重点班是很有把握的。”
林不倾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语气里的乖觉和讨巧拿捏的恰到好处,“谢谢老师,我会尽快适应,跟上学习进度。”
高一的教室在三楼,上了三楼之后,班主任察觉到林不倾没有跟上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林不倾正站在三楼大厅中央的优秀学生展示板前,眼神专注,像是被什么吸住了一样,连脚步都忘了挪动。
少年身形如青竹般挺拔,脊背绷得笔直。
若是班主任细看,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正微微颤抖——那颤抖里,一半是按捺不住的激动,另一半,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攥住般,藏着难以言说的紧涩。
展示板上,十张缀着寸照的名字呈金字塔的形状铺展,一共四层,从上至下,依次排列着一二三四个名字,像一座微缩的塔,在光影里透着分明的层次。
“老师,我是跟他一个班吧?”,林不倾指着塔尖的一个名字,带着答案问问题,知道结果还要确定。
班主任走过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笑了笑,“姜不似么?对,他就是咱们班的班长。”
林不倾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指着同一排的空白位置问:“我的名字和照片有机会贴在这里么?”,后半句话他在心里问了,贴在,姜不似旁边么?
班主任看他有这个积极的学习态度,欣慰之情溢于言表,脸上漾着温和的笑意,“当然可以,这个排名一个月更新一次,十分之内一个段位,姜同学的成绩领先其他同学三十分,所以断层第一。”
林不倾看着照片上少年清隽的脸,像对班主任说,像对自己说,更像对照片上的姜不似说,“我会努力。”
班主任点点头,“走吧,老师带你去教室。”
林不倾站在高一十班门口,有些紧张又有些雀跃,他拢了拢衬衫的领口,又抚了抚旧大衣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深深叹了口气,在空气中打了个旋儿就散了。
班主任推开教室门的瞬间,试卷的油墨味、新课本的书香、不知名纸巾的纸香,甚至夹杂着窗外薄雪的味道扑面而来。
黑板上的课表排列着当天的课程,讲台旁的饮水机咕嘟咕嘟烧着热水,教室里人头攒动,有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在预习新学期的课程,有人在赶寒假作业,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格外清晰,也有人聚在一起聊春节见闻,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
“安静一下,”班主任拍了拍手,“这是新转来的同学,从这学期开始在咱们班上课,大家要跟他友好相处”,说完转过头用目光示意林不倾介绍自己。
林不倾抬眼的动作很轻,视线像羽毛扫过人群,最终停在靠窗的位置。
像越过层峦叠嶂,目光所至之处是山水万程的终点:清隽的少年低头翻着书,窗玻璃上凝着层薄霜,少年的侧脸被霜花折射的光映得有些冷白。
“林不倾。请多关照”,他的声音比寒月的冰面还平,听不出情绪。
后排突然有人笑出声:“这名儿挺特别啊,不像真名。”
他旁边有人接话,“不倾,不似,跟咱姜哥的名字挺像的哈。”
听到这话,姜不似微不可察的挑了下眉,抬头看了一眼新同学,五秒之后,重新低头翻看手里的书。
视线交汇的瞬间,林不倾感觉呼吸一滞,弯了弯唇角。
林不倾是那种看上去有几分厌世的长相,通俗一点来说就是不笑的时候好像别人欠他钱一样,但是如果他笑起来,就像乍暖还寒的天,两汪春水剪瞳映着一张桃花面。
在稀稀拉拉的轻声惊叹中,他垂下眼,蜷在黑色大衣袖口里的手指又有些颤抖。
两年零三个月。
820天,姜不似,还记得么?
不是好久不见,不是别来无恙,是还记得么?
其实答案也不重要,这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自己记得就够了。
班主任指了指姜不似身后靠窗的空位:“就坐那吧,下课之后让班长带你去领新书和校服。”
林不倾点了点头,拎着帆布书包缓步走过去。
一步,又一步,距离在无声中缩短,近了些,再近了些。
调整椅子准备坐在姜不似身后的座位时,一缕淡淡的香根草气息漫过来,清冽里裹着点温沉的木质调,像是从对方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褶皱里悄悄淌出来的。
他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忽然觉得窗帘有些阻碍视线,看不清玻璃上反射的影子,伸手去拉,指尖刚触到布料,窗边的保温杯突然哐当一声倒了,杯子里的水泄出来,四散的水珠溅开,打湿了姜不似正在翻看的书页……
杯子滚落在地的声响在不算寂静的教室里炸开,所有细碎的声音瞬间凝固,空气仿佛都木了下来。
林不倾探身去捡,眼角的余光里:姜不似微微偏过头,丝丝缕缕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的长相和气质可以说是有些矛盾的。骨相很优越,甚至是精致,气质又像一株不可攀折的高岭之花。瑞凤眼,含情目,周身的气质偏偏又很疏离,有种多情和薄情糅杂在一起的感觉。
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的视线将停不停的落在林不倾脸上,看不出情绪。
“抱歉”,林不倾低声说。
“问题不大”,姜不似的声音清越,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两人几乎同时伸手去捡那只水杯,林不倾慢了半拍,指尖只来得及擦过姜不似的指腹。
姜不似攥住水杯的刹那,林不倾的手指恰好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这样不经意的触碰,在他心上荡开细微波澜,姜不似手背的温度跟他的气质不大像,是暖的,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一触即开的瞬间,林不倾捻了捻手指,偷偷的想。
姜不似瞥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拧紧水杯的盖子,重新放回窗边,被水洇湿的书页,摊开放在阳光下。
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看见新面孔愣了愣:“哦?来了个新同学?正好,这节课随堂测验,巩固一下知识点,来,把卷子往后传。”
林不倾兀自看着窗台上摊开的书页出神,风干紧皱的是《过刘姓园居》,出自宋代程俱。
水痕洇透钉住的是那句:有酒辄共醉,倾输见情言。就当这个倾,是林不倾的倾。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玻璃,他却像没察觉似的,目光凝在那十个字上,仿佛要从墨色里,数出些陈年的影子来。
桌子被轻轻叩了两下,林不倾回神,怔怔的转头,目光直直撞进姜不似的眼里。
林不倾想,他的眼睛里像有漩涡,引人探寻误人沦陷。
两秒后,他先移开视线,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红。
“卷子,留下你的,往后传。”
“好,谢谢……班长”,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称呼,莫名被林不倾叫出几分旖旎的味道。
林不倾侧身把试卷轻轻传到后面去,回过身看见姜不似偏着头像是在等他的样子,他稍稍往前探了点身子,就听姜不似轻声说了句:“专心点。”
林不倾愣神的功夫,姜不似已经转回头坐正开始奋笔疾书了。
他抿了抿嘴,开始写卷子,写着写着,笔尖一顿,忽然想起什么,从笔袋里摸出张便签,飞快地写下刚刚那句诗,珍而重之的十个字。
阳光从霜花融化的窗缝里漏进来,刚好落在他握着笔的右手上——那只手很瘦,指节分明,手背上有两颗小痣,一颗在虎口,一颗在中指根部。
一颗多情痣,一颗桃花痣。
倾与不倾,爱恨分明。
喜欢一个人,就要做选择,做了选择,就想靠近,想为了他变好。
想负责,不单为他负责,也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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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倾,不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