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秋狩-饮鸩

秋狩最后一日。

继军帐刺杀后,风波暂息。孙尚香在帐内修养数日,右脚上的伤已大愈。

只是“监护问罪”的名头尚未去掉,她每日仍被软禁在这无论白天黑夜都有重兵把守的营帐之内。周瑜大多数时间皆因公事奔波,除了 ——夜深时,他在她床塌下侧打卧铺和衣而卧。

孙尚香三更未眠。帐外下着小雨,她能听见身边人平稳的呼吸声。若她算的没错,此时正是帐外守夜的侍卫换班的时刻。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被褥,试着用右脚点地 ——平稳无碍。她踮脚偷溜出军账,闻到自由的风。她深深吸气,这是带着枯叶腐烂味的、湿润的、没有药苦气的风。她行迹极为隐蔽,轻巧的哄骗了一只深夜嚼食草料的灰鬃马。

鞋底碾过草叶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勒马停在山涧旁,秋露打湿鹿皮靴的边缘。

林深处传来鹿鸣,悠长而孤独。林间风却骤然转急,山雨欲来。

耳边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她知道他会跟过来,也早早察觉到身后那故意放轻的马蹄声 ——不紧不慢,恰保持三丈距离。

“郡主。夜寒露重,请速回营。”

孙尚香没回头。"周中郎将的夜巡路线,何时改到山涧了?"

沉默。

她终于转身。周瑜站在三丈外的老松旁,白马未配鞍,缰绳松松地缠在腕上 ——是匆忙追出来的。她望着他那副少有的狼狈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痒。

她佯装脚力不足,一个踉跄坠下马背。她的脸砸在枯叶堆里,耳边却传来他匆促下马的声音。周瑜的手触到她右脚绷带时,闷雷正碾过山脊。她赌他会跳进她的圈套。

“乔夫人..."她眼底乌云翻涌,仿佛蓄了一夏的暴风雨,“知道周中郎将这样为旁的女子验伤吗。”

她恶意地念出那个名字,放任那道横亘在心上的血痂裂开一道痕。

“郡主慎言。臣只是...尽臣之职责。”

“...好一个尽职尽责。”她苦笑,“好一个尽职尽责!”

闪电掠过天际的那一刻,她已迅雷般捉住他的手,腰间发力,跨坐着将他压在身下。

“郡主的腿,看来无恙。”

她那把短刃抵在他的咽喉,逼迫他直视她的眼睛。

“尽职尽责。”她冷笑,“可如若,那天我饮下那碗药呢...你明知刺客会来。"

她句句如利刃,却藏不住颤抖的尾音。死亡曾离她那样近。或许他只是希望她做一个安分的诱饵 ——是这样吗。

她看他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是恨,还是绝望。

他曾是唯一不把她当“娇弱贵女”的人,他教她兵法、带她观星、与她论天下英雄。可当她终于沦陷在他的温柔乡时,他又娶了旁人。

后来,她感知到他的压抑,却又恨他的隐忍不发。

他屡次护她。他替她挡下野猪那一击,又在她坠马时背着她回营帐。她尝到他血的味道,体会过他的体温,夜间她被软禁在营帐的时候,又听见他的呼吸。

可那天遇刺,他却拿她的生命来当鱼竿上悬于一线的饵。

闪电瞬息照亮他的脸 ——他的鬓角微潮,唇线紧绷如弓弦。刀锋抵在喉间,一线血珠缓缓滑下。

"那碗药..."周瑜突然开口,"碗沿的毒只涂在左侧。"他望进她骤然紧缩的瞳孔,"臣那日'因公外出'前,已换过您的药碗。"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你明明可以..."

他明明可以告诉她这一切 ——却偏偏让她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躲在他所谓的荫蔽下,看不见自己的命运,也看不清...他的心。

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从她脸上滚落。她拼命想从那深潭似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良久,却只看清那里面倒映出的,泼墨似的夜空和她自己的面容。

终于,她却在他眼中看到某种近乎解脱的神情。他讲起毫不相干的事。

“郡主知道么。那日郡主抛进塘中的《九变篇》,”他缓缓叙述,语气平淡像汇报公文,“...瑜趁午夜将其捞起,晾干,补上了批注。只是,瑜以为此生不会有机会...也不应当...再交还郡主。”

她竟然被反将一军。第一次,他以“瑜”自称。她感到自己心口某处的堤坝正在溃决,握住匕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她想质问天上的云,质问被云遮蔽的月,质问这乌压压的山林,质问这天地玄黄。

她的压抑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是狰狞地笑着说:“乔婉可知道,她的新婚夫君,半夜在鱼塘里捞竹简?”

暗云翻涌,闷雷滚滚。

“够了。”

他突然扣住她腕骨往侧面一拧,短刀“铮”地嵌入身后树干。天旋地转间,她已被反压在地。

“乔婉是皖城降礼。”他的吐息烫在她耳畔,“就像你阿兄娶大乔一样...礼仪性的摆设罢了。”

冰冷的雨水滑进她衣领,却浇不灭胸腔里那团野火。现在,她只想撕咬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个吻像一场搏杀。她咬破他的唇角,带着复仇般的狠意,像是要将这些年这些月这些日的压抑尽数宣泄。他闷哼一声,用手掌反扣住她后颈,翻云覆雨间攻守之势已异。他尝到她唇齿间弥散的血腥味,她嗅到他发间残留的火硝。“周瑜...”她在他换气时呢喃,反手扯散他的冠发。长发垂落时扫过她锁骨,冰凉如剑刃,可他的掌心却烫的惊人,顺着她脊梁往上爬,每一寸触碰都在战栗。“别说话。”他抵着她额头喘息,“就这一次,别叫我表字。”

身后的老松突然断裂。雷声轰鸣。

礼崩乐坏。

她扯落他腰间印绶,金钮崩散在泥泞中。此刻他不是江东中郎将,她也不是孙家郡主,只是两个在雨夜里互相撕咬的亡命徒。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他的声音低哑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我在狩猎。”孙尚香的手撑在他颈侧,借着月光端详她的猎物。树影婆娑间,她看清他素纱里衣下紧绷的肌理,还有那根被她扯断的银色绸带。——原来克己复礼的周郎,也会在深夜,解了护心镜。

她俯头,鼻尖几乎贴上他的,却看见他眼里翻涌的暗色,比狼瞳更危险。周瑜感受到她带一层薄茧的指尖掠过他的脸颊,呼吸骤乱。下一刻,她被他压在松树下,身下枕着他的大氅,枯叶碎裂发出细碎的声响。他的手扣住她的腰,掌心滚烫。她的蹀躞带不知何时松了,犀皮甲散开,露出里衣下起伏的曲线。

“此乃死地……郡主可知,死地当如何?”

“疾战则存,不疾战则亡——你选哪个?”她嘴边噙着笑,直到他温热的唇堵住了她的口。雨水浸透了衣衫。锦帛撕裂的声响使她回想起那天射礼上他的断弦,他攥住那根最粗的宫弦,掌心绽出一只血雀。

在苍茫的山野,这是她与他一生仅此一次的共舞 ——像两只咬断铁笼的困兽。

这片天地曾短暂地,做过他们的囚牢,也做过他们的旷野。

直到东方天际终于露出鱼肚白。他系绦带的手很稳,唯独在碰到她留在他颈侧的咬痕时,颤了三次才打好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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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破江东月
连载中花生米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