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033章:淮夷旧部(二)

顺由话头,回忆起过往的点滴,噙着半湾笑意,眼中泛起欣悦,驱散了沉冗的阴霾。珂儿慢道:“大哥哥待人很好,知道好多我从来都没有听过的事情。平时他总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说话的时候轻声轻语的,那声音就好像山里的泉水,虽然淡淡的,却很甜很甜。”

“我从小就没有见过爹娘,也没有兄长阿姊陪伴着长大,我想……如果我能有一个哥哥,他一定就是像大哥哥那样的。可是……”突然触及伤心之处,珂儿一语哽喉,扭捏着低下头去。

话撂半边急死人,瞿麦忍不住催促:“可是什么啊?”

“可是族长爷爷说,大哥哥和我们不一样,所以珂儿不能与他太过近亲。”依旧免不了孩子心性,撅着小嘴,珂儿埋怨起来。

两指头托着下巴,谷米也过来凑热闹:“不都是一个鼻子、一张嘴,还能有什么不一样?”

“真笨,你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人家族长爷爷看不出来么?”无奈摇头,一幅嫌鄙草昧的模样,不招惹她谷米浑身不自在,

抽噎鼻子,哪里受得了这种气,谷米不管不顾,直嚷着要扑进澹台长至怀里:“长至哥哥,瞿麦她又故意针对我了!”

“别闹,谷米听话。”一语方休,带着几些忧悒和猜疑,澹台长至心惴难安,始终未能舒颜。

余光悄悄在小两位“针尖麦芒”之间徘徊,珂儿稍作停顿,续道:“因为、因为族长爷爷说,大哥哥不是村子里的人,所以……他很有可能像其他莫名到这里的人一样,是为了大雕而来的。”

猛地拍手称奇,瞿麦挑一挑眉毛,眼中放光:“我就说果然有妖怪嘛!”

“呸!”吐一吐舌头,谷米别过脸,不去看她。

任凭瞿麦和谷米互不相让,梓叶与澹台长至对视一眼,也只得无奈作罢。

将垂落的湿发拢回脑后,不徐不疾,说起大雕的来历:“从前,我听村里的婶子们说起,长久以来,在村子后的索风洞里,囚禁着一只食人的怪物,唤作‘蛊雕’。就连族长爷爷都不清楚,大雕为何会在村子里,只隐约知道,是我族的先人将四处作恶的蛊雕制服,而后再行封印到洞中的。”

瞿麦正想搭话,却不想被谷米抢了先:“这么吓人的妖怪,为什么会有人争先恐后地来找它,难道是为了比谁的胆子大不成?!”

“我不知道……其实,大雕真的没有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凶狠,它被重重的封印符咒锁着,一动也不能动,就算在洞外,也经常能听见它发出嘤嘤的哀鸣声。”眉头低沉,珂儿慢慢合上双眼。

一语点醒梦中人,印象中对蛊雕之事或有耳闻,梓叶追问:“你曾亲眼见过蛊雕?”

怯懦懦低头,珂儿小声回答:“大家都很忙,平日里没有人和我玩。所以,在大哥哥来到村子之前,我会经常偷偷去到山坳后的索风洞里,和大雕一起,陪着它。大雕很乖的,除了长着一双有点奇怪的犄角之外,和平常的雕儿没有分别,也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凶狠。它最爱吃珂儿做的冻红果子,每一次都能吃下好多好多。”

瞿麦不住打断珂儿的话,带着几分莫名得意:“等会、等会……我大约可以猜到后面的故事了。之后你带着大哥哥去见蛊雕,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失踪了?!思来想去,一定就是这样没错了!”这所谓的推论听起来在情在理,却真真相差十万八千里。

慌忙摆手否认,珂儿尽力解释:“不是的!不是这样……珂儿知道村子里封印着蛊雕的事情是族中的秘密,所以就算是大哥哥,我也一个字都没提起过。更何况,在大哥哥到来的那几月里,他非但当上了学堂的教书先生,甚至还为村民兴建了水渠,大家渐渐接纳了他,不再对他的来意有所怀疑了。”

眨巴眨巴眼睛,谷米“无奈”摇头:“那就奇了怪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人间蒸发了呢?”

摇头晃脑兴头正高,目光恰好落在梓叶身上,谷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阿姐的神色已然和长至哥哥一般凝重。

心中踟蹰,难免生疑,梓叶缓声问道:“珂儿,恕我直言。听你说了这么些这村子里发生的事情,可为何在四野之内,都不见其他村民的影踪?这地方好像已经荒废了很久……”

“对啊,我就一直觉得哪里奇怪来着呢!别说是什么失踪的大哥哥,就算是族长爷爷、话唠的婶子们,也不是连影子都没见到?你莫不是唬弄我们开心呢吧?!”瞳光一瞬点亮,好似醍醐灌顶,瞿麦这头紧接着帮腔合调。

绷起鬼脸,谷米逮着机会钻空挖坑:“瞿麦笨死了,谷米早就发现了,是故意才不说的!”

睥睨一眼,瞿麦满满心思只想看看珂儿要怎么下台,没工夫搭理谷米:“哼,这事后诸葛的事情,谁不会啊!”

忽而掩面蹲在地上,珂儿失声恸哭,颤抖的身子向前倾着,双臂交抱膝盖,潮湿的衣物紧贴在瘦弱的脊背,滴答往下淌水。

“我没有说谎……我真的没有说谎……”抽搭啜泣,泪眼迷蒙,珂儿断续道:“呜呜——你们看不到,是因为村子里的人都已经死了……”

光线沉闷昏暗,霉烂腐臭的气息浮泛涌起,这尺椽片瓦暂能躲过一场瓢泼大雨,却躲不过慢慢苏醒的可怕记忆,遥远也血腥。无辜鲜活的生命,埋没在尘土里,澌灭于长河中,独留最柔懦的那一个始作俑者,受尽磋磨。

澹台长至额蹙忡忡、颜色愀然。而在场之人,无一不大为震惊。

“什么?!什么?!我没听错吧!还以为全村都搬走了,没想到竟然……都死了?”阴风渗透骨子里,眼下觉着哪哪都不太对劲,瞿麦暗自往门边上亮堂点的地方,挪动了两步。

本就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似她这般的年纪,生死别离、苦恨恩仇,都是些太过沉重的经历。随之一并屈膝蹲下,梓叶轻抚着珂儿的颈后肩缘,但愿些微温暖,尚可融化心寒。

慢慢抬头,忽闪的睫上挂着晶莹的泪滴,珂儿哽咽道:“大约就在三天前的雨夜,有很多很多身穿黑衣、用蒙罩包裹住脸的恶盗忽然闯进了村子……他们不问缘由,一路抢掠,见人就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

“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手指搅拧着鬓发打圈圈,眼珠左右轱辘,瞿麦满腹狐疑,质问道。

澹台长至当即出言制止:“不可无理。”

撇嘴轻哼,触了霉头,瞿麦只得将半茬话憋在肚里。

梓叶轻缓将珂儿揽在怀中。这次珂儿没有挣扎,反依势释开力气,前额倚在了梓叶肩头:“那天晚上,我去了大雕那里,并不知道村子里发生的事情……这些话,都是后来大哥哥同我说的。强盗闯进的时候,大哥哥奋力保护大家,可是因为对方人数实在太多,大哥哥一时兼顾不过来,到了最后连他自己也受了重伤……”

疑三惑四,瞿麦消停了片刻,实在不吐不快:“不对,说什么这里曾经被屠村了,怎么一点痕迹都没有?还有,就算你能侥幸逃过一劫,为什么强盗杀死了所有的人,又留下了你的大哥哥?!”

澹台长至面色艴然,即便瞿麦所疑不无道理,但这幅趾高气昂、傲慢少礼的模样,已然越举过界。“瞿麦!好好听珂儿说下去。咄咄相逼,与人为难,于你何益?”

怏怏不服,瞿麦焦急跺脚,硬生吞下一口气:“长至哥哥,她说的话明明就是漏洞百出……”

珂儿始终摇头否认:“我没有骗人……听大哥哥说,那些恶人把所有族人的尸首堆到了一处,然后就放了把火,把他们都烧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只有大哥哥可以活下来,也许……他们看大哥哥已经受了重伤,所以就放过他了……”泪水模糊了眼前的物事,却把人捆绑在痛苦的彼端,解释或许苍白无力,但所说的皆是言自由衷。

已然缄默良久,细细听来,这孩子的话确实疏漏百出。梓叶试探问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说的大哥哥怎么又忽然不见了?”

直起上身,抹去眼泪,目光中是从未闪现的真挚,珂儿为梓叶道:“当时大哥哥流了好多血,一时昏厥了过去。我好害怕,我知道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死去。所以我去了索风洞,找大雕帮忙……大雕告诉我,说只要将它的心脉之血取出,给大哥哥服下,他很快就能够康复……而且,因为蛊雕是上古神兽,喝了它的血的人,还可以永远活下去……”

当陪伴化作苦执一念,那分别——即会成为阻挡在善恶是非面前的一道墙垣,不敢为而为之,不可为而为之,乖张舛错、倒行逆施就由此而生。

心下一悬,事态似乎比所想更为严重,澹台长至急切追问:“所以,你如是照做了?!”

“大雕说……为了报答我时常来看它的恩情,它甘愿献出自己的心脉之血……于是我、我启封了机关,解开了蛊雕身上的封印。它也如约用血治好了大哥哥的伤……”止不住抽噎,畏畏缩缩点头,珂儿撑扶地面站起,失落道:“可是……第二天天亮之后,待我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大哥哥和蛊雕都不见了……一整夜的大雨将村子里的血污都冲刷干净,我回到村子周围找了好久好久,却怎么都找不到大哥哥的踪影……”

澹台长至摇首阖目,只取信三分为真,事情大抵也无可转寰。

乖巧递出小手,谷米颇有些费力地帮助梓叶将珂儿扶起,“可能他有事,就先走了吧?”

紧咬嘴唇,眉眼几乎拧在了一块,珂儿艰难地将心底最为恐惧的事,和盘托出:“可……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有人对我说,大哥哥并没有真正活过来,凡人的躯体受了妖孽之血,虽然可以存活下去,但却会变成半人半妖的模样,永远都只能如行尸走肉一般……”一念沉沉,魇呓梦回,幡然才知铸下大错。

手儿随意一挥,不知事情轻重,瞄向澹台长至站立的方向,谷米试图“招惹”着他的长至哥哥。“你别担心,不就是个梦而已,怎么能当真呢!你说对吧,长至哥……哥——长至哥哥你在想什么啊,一直都不说话的。”

在时空交汇的维度,当时间漫长永无止尽,当空间困厄深陷其中,愧疚会变成慢慢蚕食骨肉的毒药,美好强留不住,煎熬摆脱不了,岁岁噬心岁岁苦。

直怔往木屋外看去,那双空洞的眼瞳,仿佛瞬间抽干了所有生气,只见珂儿的嘴一张一合,说起些其妙莫名的话:“我害怕,是我害了大哥哥……呜呜——我好像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走不出这村子……大哥哥明明只离开了两天,却恍惚已经离开了好多年、好多年……”

那方屋檐外的世界,生于斯长于斯,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神萦魂牵也好,虚实参半也好。兀自挣开梓叶的手,珂儿一步步走回雨中,这冰凉的雨能换回短暂的清明。“大哥哥他一定恨透了我!如果不是我自作主张,也许……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我要去徐城看看,说不定大哥哥去了那里……”

徐城?!澹台长至心中默念,无暇多虑,正欲追上——却蓦然发现一位农妇迎面而来,信步合伞,一下便将珂儿拢入手中:“珂儿,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眼看来人,珂儿惊恐万状,倏尔双目低垂,收住了原本悲伤的神情,木讷地杵在原地。

“你是?”梓叶疑惑问道。

半臂搭在珂的肩上,农妇缓缓走进木屋,赔笑道:“让大伙见笑了,珂儿是我收养的孩子,平日里好端端的,可是一犯病就到处乱跑,爱说胡话。今儿又乘着我与孩子她爹在附近干活的空跑了出来,没吓到各位吧?”

哑巴了许久的瞿麦,撇过眼看着,又急又气:“什么?!搞了半天,我们围着一个傻姑娘团团转了这么久,这算哪门子事!”

相逢萍水,不过短短半个时辰,情势陡转三番,澹台长至与梓叶相视一顾,一时也难以洞穿全局。

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落澹台长至身上,意味深长,好像在等一句答案。静默良久,面露几分尴尬,农妇了然知趣,道:“真是对不住了,我这就把珂儿领回家,多有惊扰,还请担待。”言毕转身,二人相继迈出门去,珂儿的脸上,依旧神情飘忽。

“且——”欲语还休,澹台长至犹豫万分,终选择了戛然收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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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铭长歌
连载中中二真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