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桃花(一)

入冬以来,景柠的精神越发不好了。大夫来请过几次脉,却诊断不出什么病症,只给开了几张安神的方子。

伺候她的婆子丫鬟总是劝她少思宽心:“王爷事事都以王妃为先,也不会再娶立侧妃,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往常听来只觉得幸福的恭维,落在如今的景柠耳中却是一条条沾了盐水的荆棘,抽得她体无完肤。

午后,韦泊言像往常一样,将她从屋里牵了出来,绕着中庭走了一圈,又扶着她走进了院子中心的敞亭中。落座后,韦泊言抬手想帮夫人整理下裘衣的领毛,却摸了空,侧身看去,发现景柠本能地选了个离他远些的锦凳移了过去。

久睡初醒的脑袋还是糊糊涂涂的,景柠倚靠在石台上,低头看着手中的暖炉低声问:“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韦泊言笑了笑,起身走到景柠身后,圈住了她纤细的腰身,俯在她耳边轻声说:“我怎么舍得。”又就着这个姿势,抬手

摸了摸景柠散开的黑发,“别怕,我娶你的时候承诺过,会照顾你一辈子。你是我的王妃,就算没有了母家的支持,也会是我唯一的妻子,没人能伤到你的。”

景柠只觉得浑身发冷,却挣脱不开身后看似轻柔,却抗拒不得的强硬怀抱。韦泊言轻轻吻了下怀中人的鬓边,继续道:“我知道你失了亲人难免伤心,但我们还有时间,你还有很多时间给本王生孩子。你还会拥有更多的血缘至亲。”

韦泊言离开后,景柠又躺回了床上,许是因为下午出冷汗后吹了风,额角又开始胀痛,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她看到一身血污的父亲和兄长,在向她哭喊求助,一会儿又在咒骂她不孝无能,最后,她又回到了多年前的三清山。

当时父亲将她和二哥送到山中学艺。每日下午,师父都会用古板无波的声音念那些听得她昏昏欲睡的经书,反正听不进去,她所幸偷偷溜到了山脚的小镇上跟着赶集玩,恰巧见到了因丢了荷包沦落到茶馆说书筹路费的韦泊言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几位来砸场子的痞子,从此一见倾心。

再后来,景柠便想跟着他游历江湖,做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甚至在父亲吼出:“你若执意嫁给个三教九流的混混,那就滚出家门别再回来了!”的时候,利落地磕了几个响头,义无反顾地走出了家门。

跟着韦泊言到了西陈,景柠才知道这位既能风度翩翩温声论理,又可一言不合撸袖就上的混混是个王爷,名副其实的天潢贵胄。

抉择之后,心无旁骛;过往云烟,不存怨怼。成亲后的几年,景柠过得很舒服。上无公婆需要每日请安伺候,下无妯娌滕妾需要调和矛盾,她一直以为,只要两人心心相印,即便她要敛了脾性,温柔恭顺地在王府这一方小天地里度过余生,也是幸福的。

可血淋淋的真相毫不留情地将她以为的美满姻缘打破碾碎,让她永远活在悔不当初的愧疚中。

霜降那天,因着年关将近,公事繁忙,王爷几日都睡在书房中,景柠便亲手熬了药膳送过去。她走到连廊转角时,远远看到王爷的心腹刘先生进了书房。

论理,她作为王妃,无需避着这些幕僚,遣人通报了便可进去。但今日,她想跟王爷多聊一会儿,于是坐到了临窗的长凳上,等着刘先生出来。

等待间,刘先生的声音透过木窗传了出来:“恭喜王爷,南陵一役大胜。但如今王爷已是九旒亲王,封无可封,王爷要早作打算才是。”

景柠闻言心下一惊,南陵是大周与西陈的交界处,此地有乱,难道两国间开战了?心念电转间,她放下托盘,悄悄绕到了后窗,贴着墙角蹲了下去。

韦泊言转着手腕上的佛珠淡淡道:“先生放心,本王虽是太后抱养,到底也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兄弟。陛下无后,那个位子落不到旁人手里去。”

“那在下先恭喜王爷多年夙愿即将达成了。”刘先生一揖及地,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欣喜。

“不急,”韦泊言轻轻挑了挑眉,脸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此役能胜,大周的皇帝才是最大的功臣,那边可有消息传来?”

刘先生闻琴音而知雅意,从袖中掏出个信封垂首奉上:“景府长子死后,百官弹劾景府的折子就没断过。景太师怒火攻心,三日前薨了。皇帝清算前,已让重华长公主带着次子搬到了公主府住……”

景柠听到此处,脑中“轰”的炸了一声,随即眼前一片黑暗。她缓缓扣着墙站了起来,从阴影中一步一步挪回到惨亮无温的阳光下,飘回了主院。她裹着锦被抱膝缩在床角,呆呆愣愣任凭婢女如何呼唤都是半分反映也无。

不知过了多久,卧房的门打开了。景柠随即跌入一个温暖又熟悉的怀抱。韦泊言一手攥着她的手腕,一手在她后背轻抚着:“我看到陶罐和托盘就猜到是你来了。柠儿,我不知道你听见了多少,又猜到了多少,但现在,只要你问,我就答。”

景柠抬头怔怔地看向他:“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韦泊言长长叹了口气,声音更加温柔:“是。”

“你知道我是景府的女儿,是吗?”

“是。”韦泊言盯着面色苍白的景柠看了一会儿,接着道,“不仅我知道,皇兄也知道。你我的婚事是皇兄赐的婚,他不会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嫁进皇室当正妃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景柠狠狠咬住下唇,原本摇摇欲坠的泪滴夺眶而出,“你知道我兄长去世,父亲病重为什么不告诉我?!”

韦泊言沉默了好一会儿,伸开手掌与她十指相握,答非所问:“皇兄无子,已经准备立我为皇太弟了。无论从血缘还是朝堂方面考虑,宗亲朝臣都不会接纳一个和亲公主成为国母,让这个女人的孩子继承大统。”

景柠顿了许久,神情恍惚地问道:“你能不能告诉我,在这件事里,我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韦泊言没有再答话,只是吻了吻她的头顶:“我知道我的柠儿是最聪慧的,且往后看吧,我绝不会负你。”

三日后,韦泊言被册立为皇太弟的旨意便下来了,册封典礼选在了来年二月二,王府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地翻新装饰。

而韦泊言更加忙碌,不仅要应付外面的应酬,而且因景柠病了,府里上下打点还要他多操份心。即便如此,他还是坚持每日抽出半个时辰,陪着景柠在池塘花园中散散步,晒会儿太阳。

如此过了四个月,景柠的身体还是没有明显的起色,但册封礼由婢女搀扶着勉强完成了。

当夜,卧房里正红的轻纱缀了满室,窗边花烛明灭不定,暧昧气息中,韦泊言俊雅温和的脸却格外阴沉:“你竟然想杀了我?”

这是景柠第一次见到韦泊言在她面前阴下脸。他双目泛红,满脸怒色,甩袖将她藏下的匕首甩到了墙角,单手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掼在床上,收紧的指尖隐隐有些发白。

景柠脸色由白转青,窒息感越发强烈,泛着泪花的双眸里仍满是恨意:“女儿不孝……”

不过须臾,韦泊言卸下了手中力道,改为攥住景柠的手腕,随即俯下身,凑在她耳边,仍是往常的温柔语气:“是,三清山的相遇就是我计划好的,你们大周的皇帝根基不稳,需要斩个重臣立威,而我正好需要功绩,助我离至尊之位再近一点。你父亲被弹劾的起因是你兄长当了逃兵。他不过是收到了封家信,想赶去与胞妹见上一面,偏巧当夜驻地被袭,他死在了返程的路上。如果我约的地点再远一些,让他从逃兵变成叛将,你们兄妹是不是就能团圆了?”

他支起身,叹息道:“这次是我顾虑不周,让你们阴阳两隔,你怨我也是应该的。但下不为例。若是本王迁入东宫的当天便被你刺杀身亡,你猜你们大周的皇帝会怎么做?你母亲是长公主,他碍于情面不会动,但你还有个哥哥吧?”

景柠听完这席话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她望着韦泊言似是深情款款的双眼道:“老头子还是教过点有用,借血鉴命。你周身紫气极盛,命不该绝,我杀不了你。但后续乏力,注定你此生无子无女,登上至尊之位也不过是在为他人守江山。愿君体魄康健,己债己偿。”

随即,景柠用力咬破了藏在牙中的药丸,腥稠的液体顺喉而下。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位名声在外、桃李满天下的权臣,她也知道父亲在朝堂上树敌众多,所以她想嫁一个无心权位的平民布衣,远离庙堂之争,让父亲少个姻亲关系裙带关系的把柄。

可谁知,正是这位她亲自挑选的夫君,将她们一家送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若有来世,望父母兄长再不会遇到她这样忤逆不孝的败家孩儿。

景柠:远离危楼,人人有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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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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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给有白月光的王爷后(重生)
连载中烽烟尽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