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薄雾散。一片银杏叶从枝头落下,在空中飘零摇曳。
谢令仪伸手,皓腕如雪,接下那片枯叶放在眼前,透过枯叶望向天空。她神色茫然,细细想着,大家族的女子,被沾污后会有什么后果呢?白绫或是鸠酒,总有法子掩盖。
一旁的嬷嬷骤然出声:“娘娘,这不合规矩。”
是太后方才送的教习嬷嬷--润兰姑姑。她上前一步,眉头稍皱,眼中带着不易觉察的轻视:“身为皇后,与贴身侍女在夹道窃窃私语,行止有失。”
这世间有太多束缚女子的规矩,哪怕贵为皇后,也不得自由。
“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手指紧握成拳,“咔嚓”一声,枯叶在她手中碎裂成粉。
“传本宫旨意,召谢三姑娘入宫觐见。”
前朝事多,谢令仪本想趁着机会将她接入宫再来商议,没料到却被梁家大房少爷梁煜拦在宫外。
那是个兵痞,早在闺中,就听姐妹们说起,梁家那些年轻少爷们,个顶个纨绔,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最可恶要数那位大少梁煜,早先在军中不听指挥,夜袭敌军,又与敌方西陵国王后苟且,被上峰遣送回来,无令不得出京。
因是太后的亲侄儿,又屡建奇功,轻易倒不好处置,这才做了皇城司指挥使,放在眼前看管。
隔着老远,就看见一人骑在马上,手执长剑,剑柄挑动车帘:“哟,小二嫂,刚过了新婚夜,就忙着进宫应酬啊。”
这话讲得极缺德,专挑谢家姑娘心上踩。三姑娘谢令容是个火爆性子,闻声冲出车提剑就砍,梁煜闪身躲避,嬉笑怒骂:“小娘子火气这么重,我二哥以后有的是苦吃。”言语之间不乏幸灾乐祸。
剑锋凄厉,刀刀催命。然她正逢灾事,梁煜又扰她心神,争斗状似狸奴戏鼠,极是恶劣。
梁煜身份贵重,谢家随行的马夫丫鬟围成一圈不敢拦,谢三极怒,不管不顾冲上去,牙咬手挠,披头散发皆是不要命的打法。
争斗间指甲刮破男人面皮,梁煜吸了口气,下意识还手,刀鞘冲人而去。一道明黄色身影扑上去,似是小兽护食般,将人牢牢抱在怀里,袒露身后弱处,身后是凌乱各异的脚步,纷纷叫嚷停手。
“放肆——”
厚重的刀鞘撞上去,青丝散落,继后平淡的容貌蓦增一丝可怜,杏眼如刀斜过,看得人阵阵战栗。还未等梁煜看清何等模样,就被后续赶来的宫人层层挡住,只记得是一抹白,看得人如坠冰窟。一个小丫头,还挺豁得出去。
他那招使上力气,谢四伤在背上,头上的钗掉下来,被人一脚踩碎。
谢令仪这一挡,梁煜成了当街殴打一国国母。哪怕段怀临再讨厌她,也要顾忌皇室脸面。朝堂之上原本预备给梁谢两家赐婚,因梁煜打伤继后,成了武陵公罚俸一年,其子梁煜杖责三十,两家其它事延后再议。
内室,在外张牙舞爪的谢三姑娘嗷嗷大哭:“欺负人!他们梁家太欺负人了!”她生得美,朱唇榴齿,鬓云香腮,一颦一笑风姿卓越,像只迎风招展的芍药。
谢令仪无奈看向她这位三姐姐,眼波涟漪,鼻尖通红,不愧是谢家最漂亮的姑娘,连垂泪都是梨花带雨画眉轻。
“三姐姐,别哭了。”
“呜呜呜…他们欺负我!还打我妹妹!呜呜呜……”
谢四想笑,抬手间扯住后背伤口“嘶———”
这一动静算是止住了谢三姑娘的哭号,她愣愣看向自己的妹妹,小四是她们姐妹中最聪明的,不像她空有一把子力气,只会打架。哦是了,今日还没打赢。
谢令容嘴一撇,又想哭了。
“别哭了!”
谢令仪斥道:“如今武陵公想抬你入府平事,父亲并族家叔伯那群人一定会同意,三姐姐,你要嫁吗?”
“我……”
谢三姑娘沉默了,她是庶出,谢家虽未有过苛待庶子女的行为,但身份摆在这儿,况且高门规矩多,她从未想过高嫁。
少时姐妹们私下讨论,谢三姑娘放下豪言要嫁个江湖侠客双宿双飞,做一对儿行侠仗义的神仙眷侣。
这话也是姐妹间顽笑,谢家名门望族,族内甚至立了两个贞节牌坊,曾有位族姐下马车没站稳,被马夫扶了下腿,当夜就被沉塘。
如今她没被一绳子吊死,得益于帝后新婚,不宜出丧。梁家愿意迎娶她,是最好的法子,两姓缔结,亲上加亲,自然无人敢置喙婚前的荒唐。
可就这么糊里糊涂嫁个混蛋,谢三咬碎一口银牙也得和血吞,如若不然,谢家剩下的姑娘都抬不起头做人。
“若不嫁,就走!”
谢令仪抬手,红绡呈上通关文书,牙牌,户籍等物,略一展开,竟是两年前都备好的。
两年前…
谢令容暗暗心惊,两年前,那位族姐出事后,四妹妹就暗自铺路,这样的文书,她竟多备了他人的。
她翻看牙牌,上面的信息与谢家完全剥离,是个张姓男人的身份,四妹妹这是在告诉她,或死或嫁,或…改头换面,脱胎换骨。
玉指纤纤附在纸上,压在身上的重担豁然开朗,片刻后骤然紧握。“好,我走。”
……
谢家近日水涨船高,家风严明成了世家表率。听闻那位谢三姑娘也是烈性,宫门前又被梁家羞辱,当夜就投了湖,皇帝特赐谢家牌坊一座,赞谢令容是北襄第一烈妇。
这方有人欢喜有人愁,谢家死了闺女,虽得了荣耀,却也与梁氏结了仇。归根到底,是梁家对不住人,皇帝早先婚事给谢氏没脸,夜方擦黑,便来寻继后。
凤寰宫众人颇为欢喜,忙又给谢令仪净面上妆,力求为她塑出倾城色。
她面上不虞,又不忍扫了青雀她们兴致,只任由摆弄,而皇帝坐于内室,一杯杯喝酒,面露难色,仿佛接下来的恩宠是要卖身似得。
谢令仪进门看到这幅场景,心口如寒冰浸泡,五脏六腑皆僵迟不动。年少时不求与夫君恩爱两不疑,但求相敬如宾。如今皇帝与世家势同水火,怕是连这点儿心愿都做不到了。
但这不重要,情爱一事她从未看重,若是没有,就算了。
段怀临瞧见她进门,勉强挤出笑意,为新婚之夜失约补救:“孤昨夜醉酒,恐怠慢卿卿,今夜来与相会,卿卿不会怨孤吧?”
“自然…怨得。”继后向自己杯中倒酒,神色平静,抬手遥祝一杯:“妾身受了极大的委屈,君上是否知晓?”
皇帝脸色变幻几许,瞥她神色不似玩笑,心中揣摩,谢氏女自命清高,莫不是想要压自己一头?
谢氏一个女子都敢藐视皇恩,那么谢氏其它族人呢?是不是也都在内心看不起他?
段怀临心中不快,笑意尽数敛去,沉声道:“皇后,你贵为国母,就该知晓,这世上谁不受委屈?哪怕孤为天子,难道就没受过委屈?身为中宫,当心怀天下,不可拘泥小节,作寻常女子做派。”
新帝生得秀美,鼻高唇薄,鬓发乌黑,许是随了生母长相,气质更偏轻舒柔和,哪怕此刻冷脸,也是轻许严肃,并不唬人。
谢四冷笑,身为天子还受委屈?那是你无能。王氏元后倒是大度,还不是被你舍弃了?
她跪下不语,又听段怀临道:“罢了,这些时日你是委屈了,今日你父上书想为你兄弟请个蒙荫,孤瞧吏部有个空缺,选你哪个兄弟好呢?”
今日宫外传来消息,父亲要求她向皇帝举荐自己的亲弟谢序入朝为官,吏部掌管官员任免,是个肥差。至于举荐嘛,“妾身举荐堂兄谢尘。”
段怀临挑眉,继后每句话都在他意料之外。若是寻常妃嫔,必不敢明说举荐,不消有牝鸡司晨干涉朝政之嫌,更是不敬君上,不守女德。
“妾身父亲今晨递了话进来,要臣妾扶持幼弟谢序。”她侧目,双手交握拢在身前,“可朝政用人,举贤不避亲,若是有利于朝政,有利于君上,臣子又何必姓谢。”
“然君上既要补偿谢氏,妾身替父谢过君上恩赐。又恐误政,兄弟中,唯有堂兄谢尘有些才学,妾身荐之,也算两不相负。”
皇帝打量着她,小姑娘年岁不大,却老成持重,与谢氏母族的关系,似乎并不算好。当然也许是故意装模作样,对上世家子弟万不可掉以轻心。
殿内两人一坐一跪,无声角力。谢令仪不骄不躁,仪态万千,双肩平直不见疲态。
夜风拂过,发丝落在脸颊,轻柔散漫。段怀临终是松口:“罢了,就依皇后所言。且安置吧。”
谢令仪从柜中拿出一床锦被,自顾在床前铺设,察觉到身后目光,小声道:“妾身自知与您是世家联姻,您心中有元后,与妾身相会是委屈,妾身与您夫妻一体,自不能让您受辱。”
这一番话进退有度,又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皇帝心中那点儿皇后干政的不快消散不少,瞧她也顺眼起来。他斜靠在榻上,温声道:“你既懂事,孤也不会薄待你,以后后宫琐事,还需你多加费心。你在,孤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