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晨钟荡入青山,撞出几只零散的飞鸟。

风过叶下,缓缓旋过头顶,又落入掌心。

凝神吐纳一个周天,银发老人踉跄起身,撑起一枝枯树干,颤步向林间走去。

转而风寂,谷幽,只余三丈梧桐树下眠着一石蒲团,细看之下,竟微微陷下地底。

忽地,风起,黄叶翻飞,带走银发破衫老者的背影。

又是一年秋至。

白云观外……

厚重木门应着叩声缓缓而开,半晌,只见一个五尺高的小道童揉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个哈欠,从约莫一尺宽的门缝里警惕的伸出头,看清来人后,小道童扶了扶头上的道巾,眉毛皱成一个倒八字,嘴里不明不白地嘟囔着。

“啊?怎么又是你啊?有完没完了,这一天天的,净折磨我!”

拢了拢褴褛的衣衫,来人并指躬身:“烦请道兄为贫道向白云真人通报,就说......”

话音未落,就被小道童生气地打断,木门也被重重合上。

气流像一记耳光,重重的掴在他的榆树皮似的脸上。

回到内院的小道童心中气急,对这死缠烂打的老东西唾弃不止。真当这白云观是什么易与之地不成?便是乞讨,也来错了地方,行将就木之人妄想修道,怕是那地府里的阎罗王也不准!

大白天就发梦,真是痴人一个。

若不是观里地处深山,日常需要些物资交接,他早就禀明师父将这后门封了去,也省的他每日大清早跑来应门。

也罢,谁叫他日前说错话,得罪了师兄们,才被挤兑到后山来看山门。

自他来日起,这老痴每天清早都来敲门,扰人清梦。

一开始他还发善心,以为对方是个可怜的老叫花子,给这老东西拿来吃食清水,后面听他说想要入观修行,当即感到不屑又好笑。

要知道他们白云观可没有收这种弟子的先例,退一万步说,他的大师兄也不会允许。

可那老痴苦苦哀求于他,他实在是拉不下脸对一个老人说重话,每次只草草应付几句,就把人赶走了。

他平日同其他师兄都说不上话,就更别提师父了,当然不会尽心通报,只在大师兄面前当玩笑话提起过。

谁承想,大师兄倒把他数落了一通,说他的行为失了白云观的基准,更骂他随意做师父的主。

天地良心,他胆子比芝麻粒上的气孔还小,当即被大师兄的话吓得丢了魂儿,差点没给师兄们跪下。

苦苦解释半天,最后被罚每天清扫院墙。

这件事让他被师兄们耻笑针对,因此他看到那老者就是一肚子气,没拿他发泄已经不错了,这人还每天早上都来触他的霉头,真是晦气!

他也曾给这个老扫把星说了无数好话,可惜这人是个油盐不进的。好话赖话都说尽,还是吵着要入观修道。

为难他这么一个小喽啰,何苦来哉?他苦啊!

下次送物资的村民来了,他一定要叮嘱对方避开早晨,这样他开门就不会遇到那老痴了,这样想着,小道童别好门闩。

木门发出浑厚的怪声掩去了渐淡的咒骂声,一阵气浪吹乱了用木簪草草绾起的银丝,只余一只枯瘦苍老的手顿在半空中。

半晌,发出一声叹息。

竟也忘记所为何来。

也许是人老了,所以感觉迟钝,记忆也零零碎碎的,老者只记得要去做一件什么事,但又忘了具体该做什么,这样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只是漫无目的在林间行走。

身上是一如既往的疲劳,腹内干灼,像有一团火在烧,满心满眼要找一处水塘解渴,步伐不由得快了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饥饿,不记得休息,仿佛自己做了一个很长而又很空白的梦,只记得睁开眼时心中似有一丝不甘,一丝愤怒,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茫然的向前走去,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连撞到路边的行人亦浑然不觉。

“哎哟,摔死我这把老骨头了!是谁这么不长眼啊?哎呦!”

来人一边扶腰一边去捡地上的蔬菜,好在背篓里的瓜果没有碎,这可是要卖给山上道观的,若是碎了就卖不了好价钱了,他这把老骨头可不能白跑,家里还等米下锅呢!

装好背篓正一回头,发现那不长眼的人竟是个头发比他更白更稀疏的老者,那人瘫坐在地,双眼空洞,歪在那里要死不活的,真像一堆烂木头。

看他一身衣衫破破烂烂,想必也是个可怜之人,否则也不会独身出没在这荒郊野岭。

本来想找这人要个说法的,现在看来,得亏没把这老东西撞死,不然,谁给谁说法还不一定呢!

想起家中那个滥赌又爱狎妓的儿子,怕是到老的下场还不如眼前这人。

老汉心里骂自己,担忧那不孝子干嘛,等他死了,拼了最后一口气也得把这孽障带走,省的留在世上把米吃贵!

又想起同村的老刘头,儿女不孝,不愿赡养他终老,竟然狠心把人丢到深山里,去喂了野狼,那老刘头年轻时身强力壮,起早贪黑走三十里地去卖米酒,才养活了一家十口人,却也落得这般下场。

他只能在心里感叹,老而不死是为贼,也许这人世,只是有权有钱又年轻者的人世吧!

心中无奈,老汉自己劝服了自己,才去跟这人搭话。

可那人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歪在地上半天不来气,他瞪着那人半天,看对方着实可怜,气也不由得消了大半,连忙走过去,伸手去扶那人。

“老哥哥…老哥哥怎么了这是?莫不是哪里摔着了?不打紧吧!”说着又伸手在那老木头眼前晃了晃。

老者眼珠木然一转,想要开口说话,却只能发出一些嘶哑的音节,只好嗫喏着闭上嘴,用力握住来人的双手,踉跄起身,身上的骨头适时发出一阵脆响。

他不给扶自己的老汉一个眼神,带着身上的尘土和落叶,一瘸一拐的向来时路走去,背影执拗而决绝。

看这人有地方去的样子,老汉也不做他想,扶了扶头上的汗巾,嘴里不满的念叨着:“这荒山野岭的,真是个怪人!”

“坏了!差点误了白云观开门的时辰。”都是这老东西耽搁了他,不然,这会子早到了观门,数着银钱准备下山了。

虽然有些担心那人的状况,但想到自己也一把年纪了,还是决定莫管闲事得好!他还得赶紧送完物资回家!老汉掂了掂背篓,加快脚步向山上走去。

……

老君阁内,香烟袅绕,只见一个青衣玉面、须发斑白的道人,端坐于蒲团之上,双目微张,拂尘轻扫间,缓缓出声:“今日后山有人来找过我?”

道童思阳微微皱眉:“回师父,是个来路不明的老者,行迹疯癫,说要入观修道,我看他衣衫褴褛,想是山下饥民逃难来的,谎称修道,实为乞讨,我已着人打发他去了,师父不必烦恼。”

“他每日都来?”道人语气分明不是疑问。

思阳一边在心中暗暗感慨他师父道法高深,一边又想方设法要把这事儿糊弄过去,毕竟是他自行做主不通报给师父的,得要想出一个合适的借口才是。

再说了,这观中弟子大多都是达官显贵之家出身,跟这样一个脏污老朽的人做同门,分明就是对他们的玷污。

他师父白云真人何等风姿卓绝,即便满头银丝,也保留着一张雪白清俊的面孔,这才是他心目中的仙人风骨!

当初若不是在王宫中得见师父容貌和手段,以他的家世,应该去做那国师的关门弟子才是。

他还未从师父身上学成本领,自然不允许有人捷足先登,尤其是那些不如他的弟子。

想做他的对手,也要看有没有资格!

“回师父,那老痴今早也来了,徒儿叫人拿了饭食给他,师父不必在意。”思阳打扇的手一顿,躬身道。

想他白云观乃百年道场,供奉太上玄元大帝,也算是道门正统,他师父更是仙人根骨,在这山中修行数甲子,即便是当朝皇帝以国师之位相许也不曾动容,就是收他们这些凡俗弟子也是讲求一个缘字,却总有些人异想天开妄图得道成仙,更何况是这样丑陋卑贱之人!

“他明日若来,就请他进来吧。”白云真人闭目道。

“是,师父。”思阳不及反应便答,心中狐疑,难道这人是师父的故人不成?可他师父应当决计不会与这样的人有什么来往才是。

见徒弟走神,白云真人出声提醒。

“下去吧。”

思阳恭顺退出殿外,眼里却爬上一层阴云,他师父一向神机妙算,绝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主动请那老痴入观,想来是那老东西身上有什么师父在意的东西,他也不好主动去问,为今之计,只能暗中观察再做打算。

也罢,来便来吧,在他眼皮子底下也好,无论是做普通道生还是亲传弟子都不可能,课业更是休想染指,他会把那老痴丢到后院厨房去,等哪天这老东西一命呜呼,一床破席子草草裹了,丢去后山喂狼便是。

“思阳师兄好!”

他想得入神,身体撞到人也没发觉。

见来者正是后山守门的倒霉道生思舟,他这一肚子气正愁没处发泄。

思舟见大师兄刚从师父阁中出来,脸色黑的像锅底,心呼不妙,但还是强行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脸。

“大师兄,山下的物资送上来了,我正寻你嘞!想问问瓜果是送到您房间,还是先凉在井里?”思舟讨好的看着思阳。

“这种小事也来问我,可是闲的没事做?才这般惫懒!”听到新鲜瓜果的思阳脸色有所缓和。

小道生不住点头作揖道:“思舟不敢,还望师兄宽恕则个!”

思阳斜睨他了一眼,冷冷问道:“今日那老疯子也来敲门了?”

小道生闻言,一时不知如何回复。猜想莫非是那老东西闹到前山门去了,师父怪罪下来,这才惹怒了这黑脸煞星,他得想个借口推脱才是。

“啊......老疯子?没...没来吧。”思舟心虚的眼珠子直转,手心直冒汗,双手下意识背在背后,手指搅成一团。

“没来?那你的意思是师父算错了?”思阳语气不耐,他向来讨厌这种自作聪明的人。更何况这样令人窝火的事情,难道还要给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东西解释一遍?

那不是再一次打自己的脸!

倒霉道生连忙下跪:“是思舟记岔了,他来过!早上来的!”

“大师兄不必烦恼,我已经按师兄说的将他赶走了,他明日应是不会再来了。”思舟越说声音越小。

大师兄为什么突然问起那个老痴,莫不是师父有什么指示,看这样子,一定是思阳师兄讨厌的事情。

“哼,不来?你便是请也得让他来!”思阳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道生愣在原地,反应了一阵儿,大师兄刚才说要请那老疯子来,他没听错吧?

这话应该是师父的意思,不是在整他吧?当然,他也不敢追上去问。就算真的是整他,他又有什么立场拒绝呢?

这个大师兄脾气阴晴不定,为人睚眦必报,他该怎么办啊?

真不知道师父和师兄是怎么想的,若是那老乞丐明天不来,他要到哪里去寻他呀?

这荒山野岭的,说不定只消一个晚上,这老东西便被鹰叼了去,被虎衔了走,那老东西看着怎么也得有七八十岁,若是阎王爷今夜把他收走,难不成他要去地府请人不成?

小道生委屈极了,不情不愿回到后山山门处,开门环顾一周,连根鸟毛都没看着。

没有师父的允许,他也不能自行出去找人,想起早上他对那老痴的态度,思舟绝望的一屁股坐在地上。

又想起那老痴的执著,思舟眼中燃起一阵希望之火。

思舟被脑子里的两个自己折磨的心惊胆战,控制不住的自言自语,身体筛糠似的颤抖。

他无助地跪在地上,一阵磕头作揖,从未如此虔诚的祈求祖师爷保佑,保佑那老东西明日一早千万要出现!

“老乞丐呀老乞丐,你可害苦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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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变枯荣
连载中狗见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