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五年,九月底的渭河中段连日大雨不止,河堤决口,洪流裹挟而下,并州受灾最为严重,偏偏当地州府怕朝廷问责,竟敢拖延上报时日,致使并州饥荒甚重,流民四溢。
京城这半月来也多阴雨,夜里雨下的格外大些,泛黄的树叶被雨水打在宫道上,天刚亮起,身着朝服的朝臣已经穿过青华门陆续到了值房等候。
自七月来,昭武帝抱恙,免了大朝会,朝中事务由中书省会同六部先拟了条陈再上禀,此刻值房中都在议并州之事,很快一道略显匆匆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正是御前总管张福的徒弟张春来,有些尖细的声音响起:
“陛下有旨,着中书令同户部,工部,兵部尚书,侍郎到紫宸殿见驾,其余人等于值房候旨。”
中书令赵孟先接旨后抬头,与身边几位大人对视片刻,皆敛了面上神色。
寻常陛下传召都是在御书房,而紫宸殿是陛下寝殿,几位奉诏的朝臣心下有些担忧,当今圣上的脾性他们还是知道一二的,若非真的病重难起,怕是绝不肯在寝殿召见朝臣。
紫宸殿外的小太监一早就赶着清理院中的落叶,动作极其轻缓,扫帚都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唯恐惊动殿内病中的帝王。
张春来引着几位大人到了外殿换下身上湿了的外氅,又熏暖了身子这才着人通禀。
紫宸殿的正殿中早早就升起了地龙,帷幔撂下了一重又一重,安神香从白釉香炉中袅袅升起,殿内是缭绕不去的药味儿,帷幔内一个清瘦的身影靠坐在榻上,一声重过一声的闷咳传了出来。
“臣等给陛下请安。”
隔了两道帘子,一个沉缓无力的声音响起:
“起来吧,赐座,并州水灾,可议出条陈来了?”
萧宸一贯不喜欢朝臣多说废话,早朝惯是直切正题。
户部尚书沈玉先开口:
“陛下,如今并州储粮根本不够解燃眉之急,当务之急是立刻调粮,安置难民,只是并州府三面环山,哪怕是从隔壁州府调也要些许时日,水路因为水势太大货船不敢轻易通行,唯一可以快速运粮进并州的一是西陲永州,二是边北军的太仓粮库。”
说完这话他微微顿了一下,抬头想看看陛下脸色,却因为帷幔遮挡半点儿也瞧不到,若放是一般州府,他可直接开口,只是永州是靖边侯驻军的地方,也正因为那位侯爷在永州,这些年来永州的事儿在朝廷中总是事事特殊,谁叫那位侯爷连抗三道圣旨都能好好活到今天,那当真是脖子比钢刀还硬,整个大周挑不出第二个来。
寝殿内瞬间寂静下来,沈玉立刻接着开口:
“陛下,臣以为可暂调边北军的军粮运往并州。”
他话音刚落,兵部尚书成忠就跳出来反对:
“不可,秋末正是北狄容易犯边之时,这军粮可不敢擅动。”
沈玉正要与他争辩,张福匆匆进来:
“陛下,靖边侯的折子到了。”
这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靖边侯的折子无论什么时候递送京中都要第一时间送到陛下眼前,哪怕是深夜,哪怕是萧宸病着的这段时日也不得延误。
帷幔内闭目听奏报的人撩起眼皮,张福立刻将折子呈送进去:
“陛下。”
握着折子的那双手过于消瘦,青色的筋脉上只有薄薄一层皮肉,萧宸打开折子,上面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也不知这么多年那小子是不是只知道在西境玩沙子,这字多年来也没个长进,他定了定神儿,忍着头晕仔细看了折子上的内容。
“靖边侯的折子,诸位瞧瞧吧。”
沈玉接过了折子与几位大人同看,看完之后沈玉的眼睛都亮了,靖边侯凌夜寒在折子中写道,已派人押送粮食入并州,还遣了两千兵将助并州刺史用以安置难民。
虽然大周边陲守将无诏不得动一兵一卒,但这是靖边侯又另当别论,这些年靖边侯就像是游离在兵部之外,一年下来与沙边蛮族不知道要打多少架,没有几场是得兵部调令的,不过是不是有陛下密旨他们也不敢问。
萧宸掩唇咳了出来,苍白的脸上因为咳嗽而多了一抹病态的嫣红:
“着人清点粮草,待灾情后,将粮还给靖边侯。”
沈玉:“是..."
这声音总有两分不甘愿,其实他不那么想给的,作为大周的钱袋子沈玉整日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能花一个铜板的事儿绝不花两个铜板,是朝中有名的铁公鸡,他知道那靖边侯打沙蛮开了不少荒地,并州的领土比之三年前大了三倍都不止,肯定是富得流油,朝廷从他那调点儿粮不是应该的吗?干嘛还要还回去?
萧宸亲自敲定了去并州赈灾的人选已没了精神:
“其余诸事孟先拟后再来报朕,下去吧。”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中书令赵孟先盯着帷幔里侧的身影,眉头轻锁:
“陛下保重身体。”
帷幔内再无声音传来。
几人适才出来就见殿外太医院的人已经在候着了,一溜的太医提着箱子准备进去诊脉,人人都看不出表情,只是冲各位大人行礼。
宫道上几位朝臣有些沉默,尤其是为首的中书令赵孟先,闷着头半句话也没有,最后还是身为武将的兵部尚书成忠先忍不住:
“我,我瞧着陛下精神似乎比之前还差了一些,也不知道那群太医顶不顶事儿,要不,我把从前军医叫来吧?”
赵孟先瞥了他一眼:
“事关陛下龙体,不得私下妄议。”
成忠不说话了,身后的几位大人也都不敢出声。
沈玉脑子里还在盘算粮草,算来算去还是舍不得出,他偷偷瞄了一眼赵孟先,这位和陛下算是同袍之谊,有些话他不敢说,要不让他去说?
赵孟先感受到那道目光,与他落在众人后面才开口:
“沈大人还在想赈灾粮的事儿?”
“下官只是想不明白,这并州也是大周国土,陛下为何和靖边侯算的如此清楚?”
沈玉未跟随昭武帝打天下,如今真的是半点儿看不明白陛下和靖边之间的事儿,三年前靖边侯擅自离京前往并州抗击西蛮,陛下连下三道金牌都没能把人召回来,朝廷上下都以为陛下会下旨擒拿问罪,毕竟这可是抗旨的大罪。
但是最后陛下竟然真的在诸位老将的求情下轻放过了凌夜寒,连侯爵都不曾褫夺,着他守着西北门户,此后凌夜寒就像是放归山林的猛虎,在西锤打完西蛮打北狄,打完北狄再打西蛮,本来一直欺负前朝的两个外族,都被他抡成了沙包,而并州领土也日益扩增,朝臣纷纷开始上奏,怕长此以往凌夜寒会生出不臣之心。
但是这些折子陛下从来都是只过一眼,就将之撂在了一旁,不光如此,他甚至着凌夜寒同时兼任并州刺史,地方政权于军权系于一身,以至于不少老臣夜里都睡不好觉。
也因此这么些年朝廷和并州的关系总是有些微妙,不过几年下来那位靖边侯似乎也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因为凌夜寒每打下一块儿地方都不遮不掩,上折子请旨让朝廷派人过去接管,打下来的岁贡,缴获的战马也是一个子不少地全都送来京城,就连俘获的俘虏都会个顶个地记录清楚再将名册送到兵部,着兵部统一充做劳役。
可以说除了打仗从不知会兵部之外,在其他方面一直是对兵部最尊重的驻外将领。
而且朝中只要一有灾祸,他就出银子,出人,出粮食,但是陛下又次次都会叫人将靖边侯出的东西还回去,但是这一次送过去,下一次靖边侯还会巴巴赶着帮忙,像是闹别扭,但是君臣之间有别扭可闹吗?
赵孟先沉默了一下,想起在军中的事:
“你知道从前在军中凌夜寒叫陛下什么吗?”
“主公?大王?”
沈玉不曾跟着萧宸征伐天下,但是不外乎也就这几个称呼。
“他叫陛下哥,直到陛下建立大周,登基称帝,都没纠正过他的叫法,我朝立朝的四位侯爷中他是年纪最轻的,兵法,谋略皆是陛下亲自所教。”
沈玉...所以这还真是兄弟俩闹脾气啊?
“可,毕竟君臣有别。”
天家莫说是如手足的兄弟,就是亲兄弟互相残杀的还少吗?
赵孟先没有再开口,沉默地出了宫门。
紫宸殿中,朝臣退去以后,萧宸强撑出的精神差了下来,阵阵闷咳不止,胸口的灼热痛意尖锐刺骨,熟悉的血腥味儿涌上喉咙,他用帕子按住嘴角,半天咳声方止,白色的锦帕上血迹斑斑。
张福立刻叫了太医进来。
一截脉腕搭在脉枕上,露出的指尖是半点儿也无血色的苍白,寝帐内的人半靠在身后迎枕上轻阖双眸,墨发简单束起,玄色暗龙纹常服下的身子越发形销骨立。
请脉的太医的心越来越沉,手下的脉细沉无力,轻按则现,重按则无,甚至难以触及,这都是脏腑衰弱已极的征兆,他此刻后背都湿了,斟酌着措辞回话:
“陛下许是连日劳累,导致脉象沉缓,滞涩...”
帷幔内的人平复了方才的咳喘复睁开眼,病色难言的面上唯有那双眸子锐力依旧,他扫了一眼榻前的太医,抬起手腕,声音沉缓无力:
“只和朕说还有多少时日。”
那请脉的太医脸色吓得比里面的人还要白两分,立刻跪下,连着殿内伺候的人也哗啦啦跪了一片。
这太医也算是宫中伺候多年了解些这位陛下的脾气,他扣紧手指闭了一下眼睛开口:
“臣尽毕生所学,可保陛下月余。”
说完他重重磕头,屋内所有人噤若寒蝉,只是帷幔里面的人却无半分震惊和恐惧,他轻轻合眼摆了摆手:
“知道了,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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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只和朕说还有多少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