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贺秋舟回到北方的第六年。
他的二十三岁。
贺秋舟十七岁的时候就遇见二十三岁的张去春和梁锁铜了。
那时的贺秋舟还没有现在这么沉默寡言。
山与山之间有无数条蜿蜒的路,小路盘在山体上,贺秋舟偶尔隔着山看去,觉得那像一道道疤,附着在山上。
“贺秋舟!去学校了!大黄你别舔我…你嘴好臭”
李宗忘隔着窗户喊还在睡梦中的某人,门边的大黄狗倒先反应过来扑上去去舔李宗忘伸过来的手,李宗忘蹲下身子和狗玩起来。
“别让它舔你了,二叔说它今儿去旱厕附近玩儿了。”
贺秋舟的声音懒懒的从屋内传来。
“啊?你怎么不早说?!贺秋舟!”
李宗忘的声音震得玻璃颤抖不止,贺秋舟慢悠悠换好了衣服从里屋出来,手上拿着一双发黄的白鞋,一屁股坐在小矮脚凳上穿鞋,打着哈欠看李宗忘追着狗跑。
“那是我妈刚收的油菜籽,你别踩到了。”贺秋舟的鞋子已经不合脚了,每次走山路都会磨得脚底长出水泡,但是他不好意思向母亲开口。
贺秋舟拽着疯狂擦手的李宗忘离开了家去走山路下山坐客车,他今天要去学校上晚自习,好不容易有个高中念,家里都格外重视。
贺秋舟低头拽了拽皱巴巴的校服袖子,眼睛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出神。
两个人一路狂奔下来才勉强赶上最后一趟客车。
客车在山路上颠簸得厉害,李宗忘在旁边啃着冷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听说今天有电视台来学校拍东西。贺秋舟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顺手把作文本往书包深处塞了塞。
上周老师当众念他写的《麦田》时,他差点把脸埋进课桌里。
他不擅长面对这种夸奖。
“贺儿,你上周那篇作文写的真好,要我说,你以后当作家吧?当大作家!让他们也瞧瞧,咱们沟沟里头也有个金凤凰!”李宗忘用手肘怼着贺秋舟,贺秋舟把头埋得更深,李宗忘只能看见他发红的耳尖。
贺秋舟小声说:“哪有写的那么好…”
贺秋舟面对他人的夸奖总是会下意识推脱,说自己其实没有那么好,可是其实贺秋舟内心对成为大作家这件事也是很向往的。
他不想一直住在大山里,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土地和夜里呼啸的狂风,还有暴雨。
来到学校已经接近黄昏,今天的学校操场格外的热闹,不少的人围在操场边踮着脚朝里面望着什么。
“好像是拍照的人已经来了,你看看不?”李宗忘爱看热闹,打算来着贺秋舟一起去看,可贺秋舟不喜欢这种热闹。
贺秋舟抿着唇,把书包袋子紧了紧:“我不爱看,你去就成”。
学校操场上停着辆白色越野车,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显得格外扎眼。贺秋舟正低头走着,突然听见有人喊同学。
他猛地抬头,看见个穿破洞牛仔裤的男人冲他笑,那人手上的戒指在阳光下晃得他眼花。旁边站着个寸头花衬衫,正举着手机拍教学楼。
贺秋舟从没见过能把白衬衫穿得这么挺括的人,他下意识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白鞋和不合身的校服。
“什么事?”
“我叫张去春,这是梁锁铜。”男人说着递过来一瓶矿泉水,瓶身上凝着冰凉的水珠。
贺秋舟盯着自己被晒黑的手,突然不敢伸手去接。
旁边拍完照的梁锁铜却弯腰拉住他的手,把那瓶水郑重地放在他的手心:“喝吧,没什么的。”
这水…好像很贵。
贺秋舟听二叔说过,大城市里面有些矿泉水能卖到一百多块钱,他不懂,都是水,为什么只是装进包装不一样的瓶子却要卖的这么贵。
这个水,也会很贵吗?
晚自习的铃声突然响起,贺秋舟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往教室跑去。梁锁铜在后面追着喊,说他们要找本地向导。
贺秋舟把矿泉水瓶攥得吱扭作响,透过教室窗户,他看见那两个人正指着远山比划什么。
不就是山吗,他看这些山看了十七年,也没觉得有多好看,为啥要拍呢?
他不懂。
贺秋舟趴在桌子上看那瓶绿色包装的矿泉水瓶身,看着水珠顺着瓶身滑落,再用手指仔细地擦去。
然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拧开瓶盖,贺秋舟试探地抿一小口,入口只觉冰冰凉凉,可是味道却和水井里的水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山泉水。
可为什么这么贵?
贺秋舟皱着眉头,把瓶盖拧好,小心翼翼地把矿泉水瓶放进书包,他要带回宿舍放进柜子里。
“今天讲作文啊,就讲我们上次周考那张卷子后面的,贺秋舟,把你的作文拿上来。”
语文老师是来支教的,她和这片土地完全不一样,她年轻,时髦,她每天都穿着不同的漂亮衣服,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水味。
她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片土地。
他觉得自己也不属于这里。
贺秋舟把作文纸拿上去,而后乖乖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语文老师拿着他的作文纸在班上激情朗读,贺秋舟却在看窗外那两个男人。
可是操场已经不见了人影,只有那辆白色的吉普车还静静地呆在那里。
人呢?
贺秋舟感觉到自己的身上传来了很多的视线,不用想,那肯定是周围同学投来的,每当老师阅读他的文章,周围的同学总是会看着自己。
有羡慕,有不屑。
可是无所谓,他就是写的比他们好。
“咚咚咚。”
教室那扇红木门被人敲响,贺秋舟没心情抬头,其他人的视线都被来人吸引过去,他也难得的喘口气。
语文老师看见来人,也很激动,把卷子放下,声音都拔高几分:“张去春,好久不见了啊,一早就听说你们要来,可惜我一直没时间去”。
张去春…张去春…好耳熟的名字。似乎下午那个男人也叫张去春。
贺秋舟抬头看过去,恰好和张去春对上了视线。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心虚,贺秋舟移开了视线。
张去春却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直勾勾地看着贺秋舟,贺秋舟几次抬头都和他对视上了。
“老盯着我做什么…”贺秋舟只觉得耳根子烫的要命,手不自觉地摸向书包里那瓶矿泉水,想要借着冰水缓解。
还不等他摸到,语文老师就喊道:“贺秋舟,来。”贺秋舟顶着周围好奇的目光站起身走到两人面前,语文老师带着他跟在张去春的身后。
张去春换下了白衬衫,穿着一件棕色的皮衣里头是件白短袖,衬得肩宽,人也显得有型。
贺秋舟忍住自己想摸两把的手,埋头跟着两人往前走,走到操场,贺秋舟看到了梁锁铜,梁锁铜靠在那辆吉普车上抽着烟,见着贺秋舟,露出一抹笑,大步走过来搂着贺秋舟的肩膀。
梁锁铜把烟夹在手里,右手胡乱摸着贺秋舟的脸:“小子,可算让我抓到你了,下午想让你给我当个向导,你跑什么?哥哥还能吃了你不成?”贺秋舟一阵尴尬,这种事被挑出来到底不算光彩。
“你也不像好人啊…”贺秋舟小声腹诽,却还是被梁锁铜听到,梁锁铜掐灭了烟,马丁靴把烟头踢出老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旁边看戏的张去春:“老张,他说的是真的吗?我觉得我长得还行吧”。
张去春脸上都是笑意,侧过头憋笑:“我看人家说的对,你自己说说咱俩每次出去,你不都是被当成□□的吗?”张去春扭头和语文老师寒暄两句,语文老师就准备回去上课了,看了一眼被梁锁铜搂在怀里掐架的贺秋舟有些无奈,叮嘱了两句就走了。
“甭欺负人家了。”张去春走过来把贺秋舟从梁锁铜怀里解救出来,伸出手摸着贺秋舟的脸,那眼神看的贺秋舟一阵恶寒,张去春眯着眼睛仔细的看着:“你眼睛挺漂亮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贺秋舟甚至可以看到张去春的鼻尖痣,贺秋舟还没被人夸过眼睛漂亮,有些不知所措,摸着自己的鼻尖:“啊?”
“啊什么啊,找你来,是让你给我们当向导,带我们去拍照,搞不搞?”梁锁铜凑过来看着贺秋舟,点头附和着张去春,“确实好看…”
“可是我只认识麦田还有大山…”
“这也很美啊,能拍,走。”
贺秋舟被两个城里人夹在中间,校服袖子都快被他揪出洞来。他还记得刚才从车上下来的时候,梁锁铜从后备箱掏出个黑包甩在肩上,金属搭扣撞得叮当响。
那叫一个帅。
"往哪走?小向导。"他顺手揉了把贺秋舟的头发,发茬刺得掌心发痒。
麦田在山坳里,要穿过村口的晒谷场。几个光屁股小孩追着铁环跑过,看见梁锁铜的花衬衫突然刹住脚,有个胆大的伸手想摸他脖子上的银链子。
张去春蹲下来给小孩们分薄荷糖,贺秋舟盯着他腕骨突出的手腕,想起自己作文里写过"城里人的皮肤像没晒过太阳的豆腐"。那个时候语文老师还说他把城里人想的太美好了,可是张去春就是很这样很白啊,他没说错嘛。
"发什么呆?"梁锁铜用膝盖顶他屁股。贺秋舟差点蹦起来,指着田埂结结巴巴:"走、走这边。"他踩着自己熟悉的土路,身后却传来梁锁铜的诶呦声,那人锃亮的皮鞋卡进了泥缝里。
麦浪翻滚的声音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贺秋舟蹲下揪了根麦穗搓着,看梁锁铜举着反光板当扇子用。"你们拍这个干啥?"他终于忍不住问。张去春正摆弄三脚架,镜头盖在他指间转得像陀螺:"给杂志做专题,叫'山水人家'。"
突然有冰凉的金属贴上贺秋舟后颈,他缩脖子听见快门咔嚓声。张去春把相机转过来给他看,屏幕里的少年瞳孔被夕阳染成琥珀色,发梢间还粘着颗麦壳。"好看。"张去春说得很笃定,手指划过屏幕放大他翘起的睫毛。
这是贺秋舟第一次看见自己被拍的样子,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在镜头里居然这么好看。
那双眼睛有和这片土地一样的颜色。
梁锁铜在田垄尽头喊他们。贺秋舟站起来时,发现张去春的白鞋已经裹满泥浆,像两只脏兮兮的糯米糍。城里人却满不在乎地踩着烂泥走过来,忽然把相机挂到他脖子上:"你来拍。"
"我不会..."
"我教你。"张去春从背后环上来,带着烟味的气息喷在他耳后,"看取景框,对,慢慢转这个环..."贺秋舟手抖得厉害,镜头里的梁锁铜正在追野兔,花衬衫被风吹得像面旗帜。
拍完照贺秋舟偷瞄着相机里的照片。张去春突然说:"你文章里写的麦田,没你自己拍的好。"
贺秋舟差点被口水呛到,他没想到这人连他作文都看过:“你干嘛偷看?”
“怎么?还收费不成?”张去春笑着把摄像机拿回来。
梁锁铜在前头吹口哨,惊起一群麻雀,黑压压地掠过他们头顶。
暮色漫上来的时候,贺秋舟摸到书包里那瓶水。他拧开喝了一大口,这次尝到了很淡的甜味。
返程时,贺秋舟被两人夹在中间往麦田走,脚下踩着田埂,裤腿沾满了草籽。梁锁铜突然蹲下揪了根麦穗,在手里搓着玩:"这玩意儿能直接吃吧?"
"能是能..."贺秋舟话还没说完,梁锁铜已经嚼上了,下一秒就呸呸吐出来:"怎么扎嗓子!"
张去春笑得直抖,相机挂绳在脖子上晃悠。他举起相机对着贺秋舟咔嚓就是一张,贺秋舟慌忙抬手挡脸:"别拍!"
"挡什么,"张去春扒拉他手腕,"你站麦田里多好看。"夕阳透过贺秋舟发梢,在他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影子。
远处传来吆喝声,二叔扛着锄头经过:"舟娃子,带朋友玩呢?"贺秋舟突然挺直腰板,声音都响亮了几分:"嗯!城里来的!"
梁锁铜凑过来看相机屏幕,突然指着照片嚷嚷:"老张你偏心!把他拍得跟电影明星似的,给我拍的像劳改犯!"
“自己长得丑还怪我拍的不好啊?”
贺秋舟偷偷瞄了眼照片。原来自己在镜头里是这样的,身后是无边麦浪,风吹起他洗得发白的衣角。原来自己也可以像那些时尚杂志里的人一样好看。
"再...再拍一张行吗?"他小声问,手指悄悄把衣领抻平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