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三颗受精卵是夫妻二人千辛万苦求来的“佛子”。
刮过两次宫后，她受孕变得比之前艰难，将近三年没有任何“动静”。
丈夫坐不住了。
那天在沙发上，三十四岁的男人郑重地向二十六岁女人提出：
家里的婴儿用品早在准备孕育第一个孩子时就已准备万全，三年过去，已经落灰了，家里却没有孩子诞生，这是一则；
父母、亲戚有意无意地摆脸色，逢年过节的闲言碎语，夫妻间因此吵架，这是二则；
丈夫比她大好几岁，加上应酬频繁，这几年来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如从前，甚至已经提前生出啤酒肚、脂肪肝，再拖下去，他担心孩子身体不好，这是三则。
综上所述，他们必须得要一个孩子了。
这些事她当然也明白，可着急有什么用，她又不能控制自己的子宫。
她便问：“你什么意思？”
语气有些尖锐。
男人沉默，抱住她，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脸。
良久，他终于把真心话吐出来：
“丽，我们去做试管吧。钱我出得起，我就想要个孩子。”
试管婴儿。
她听说过这种手段，一些年纪比较大，或者先天条件不足，生不出孩子的夫妻就会尝试这种办法。
她迟疑：“那也行？”
“好！我们周末就去医院看看。”丈夫欢欣地握住她的双手，怜爱地看着她。
到了医院，医生给他们，尤其是她，讲解了一大堆关于试管婴儿的知识，包括手术过程、耗费时间和大约花销。
她并不在乎那些时间与金钱，因为她知道耗费得起。
然而当医生告诉她取卵针有她小臂那么长，针管要穿过多层组织戳进输卵管里时，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感到恐惧。
“你还年轻，”医生安慰她，“身体的恢复能力很强，打了麻药以后只会痛一下，之后不会有更多感受。不过像你这么年轻就来做试管的人也不多。”
她觉得医生是出于好心暗示她。
做试管的人不多，她本不必做试管的。要不是男人不行……
可是，哪有女人为了这等事就要离婚的呢？只有生不出孩子被离婚的女人。
手术完成后，她心里堵得慌，随便找了家寺庙，进去烧香，下跪，请佛祖保佑她一定要怀上孩子。
说来可笑，她其实不知道那尊佛是谁。
两个月后，她顺利怀上一个儿子。
丈夫有了孩子以后每天都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请了保姆专门照顾。
邻居亲友都看得见他气色好，走起路来抬头挺胸。她却因为忧思不断，孕反严重，常常饿着却吃不下饭。
每一次，丈夫都劝她：“为了孩子，多少吃点。”
她说：“吃不下。”但还是吃了，她知道，为了孩子，女人吃点苦是应该的。祖祖辈辈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有时候她也会想，要是第一个孩子没有“残疾”，她也能体会这样的关爱吗？恐怕不能。
然后她的肚子又开始痛了。
当然，她从没有恨过谁，大家都对她好，没有一个是值得憎恨的坏人。
那个不能和现实和解的自我被她悄悄藏起来，不希望任何人发现。
等生了孩子就好了，她对自己说。
这次怀孕以后，丈夫每逢周末就去附近的寺庙里祈福，红色的小福袋在家里排成一排。每次下班，丈夫会一一抚过，那些福袋仿佛发出微妙的风铃声，轻轻摇晃着回应他。
过了几个月，或许是三月，或许是四月，总之是个万物生长的季节，她去医院复查，医生说，肚子里的孩子有些问题。
这回不是什么“残疾”，而是别的原因，蹊跷的是，她竟对那摧毁她家庭的关键一步没有任何印象。
或许是那个消息过于晴天霹雳，对她造成了强烈冲击，她的大脑替她选择遗忘痛苦。
她只记得自己在医生面前抚摸着心口，颤抖的双膝藏在孕妇装下没人发现。
7.
癞蛤蟆赖在病房里不肯走，或许是没话找话，竟然聊起那段失败的婚姻。
从男人的角度看，那段婚姻最失败的根本在于妻子的突然发疯。
“其实咱们当时再要一个孩子就行了，不是多大的事儿。”
前夫砸吧着嘴，女人知道他想抽烟，可他忍住了，带着愧疚，讨好地微笑。叨叨絮絮一堆后，他突然握住女人的手，深情款款地说：
“丽，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我还是很爱你！只要你愿意，我现在什么都可以给你！”
“别了。”
女人抽回手，冷淡给说了两个字后继续沉默。
男人看着她的脸，眼神变得坚毅。
“丽，我知道你喜欢孩子，我发誓，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抽烟喝酒了。从前我为了给你一个幸福的家，努力挣钱，却把钱看得太重，忽略了你的感受，以后我也不会再那样了！丽，你再相信我一次。”
男人的深情款款只让她觉得烦躁。
他不是爱得太深，他是老了，想找人给他养老。
“滚出去！”她指着门口，下了最后通牒，“不然我就报警。”
以后？
没有以后。
被她放弃的三个孩子已经成为她心中永远的伤痕，不可能被任何人取代。
她恨前夫，更恨年轻又愚蠢的自己。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青蛙，癞蛤蟆，婴儿车，鬼影，轮番在她脑海里翻涌。
天旋地转。
最终，失声痛哭。
她曾经那么期待那个孩子的诞生啊！
她为它准备了小枕头，小棉袄，尿布，婴儿床，婴儿车……她布置好一切细节，等待它的到来，等到的却是六个月大时医生的一句“心脏发育畸形，生出来也养不大”。
“怎么会有问题呢？”她茫然追问，才知道那些她习以为常的“男人味”的东西会伤害孩子。
她没有保护好它。
这就是她的梦魇。
8.
她想见楼道里的婴儿车。
她终于鼓足勇气，站在它曾经出现的地方耐心等待。
就算是被那孩子杀死，她也心甘情愿。
她只想知道，那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连续三天，她从黄昏等到日落，从日落等到深夜，如同一颗枯死的树，没有人照顾，也不会挪窝。
三天里，她大睁着眼睛，搜寻蛛丝马迹，她的眼眶凹陷得厉害，眼睛里全是血丝。
第四天，邻居大妈忍不住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她整个人呆呆木木的，反问：“你见过一辆粉红色的婴儿车吗？”
“这里连对年轻夫妻都没有，哪儿来的婴儿车啊。”
大妈被她逗笑了。
笑着笑着，嘴角僵在原处。
“它应该在这里的啊……”
“它明明住在下面！”
女人蹲下来，哭得歇斯底里。
“孩子，你报复妈妈吧！不要走！”
她骗不了自己，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婴儿车，只是，只是——
这个季节，正是那孩子死去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