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承诺过的月亮
还是没有出现
而我无眠
或者
我只是衣单天寒地
替你多爱了一夜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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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体很凉。
拥入怀中,恍如在心前柔软化开的一块冰……通透,失魂落魄,漫长无言。
一身筋骨血脉,被冰花般蔓延的温度,镀上一层仓皇……看不穿,那沉默背后分毫过去……
或许,她本就不愿透露。
只是一切刚好,没有预示地打破她防线……而站在那条线外的……是个颤栗不止的局外人。
任蓝任星和“有关部门”接上头,送温起去了合适医院,来接她们的只有随师傅。
闻山白替清罩好连帽、遮上光,坐进车里。
那时,有鳞翅残破的白蝶被微风托着,飘摇在金色稻田间……温度暖得不太真实。
后座那个位置,黑色面纱掩过双眼,她静闭瞳眸,将外界层层阻隔。曾被什么扰乱的呼吸,渐渐回归如常。
因此,那天除了闻山白,没人发现异常……直到旅途终点,分道各归……她紧握手心里的东西,始终都没放开。
……
肃衣提着猫包来到闻山白家时,另一只手里还有两个末季椰子。
“进门了?”
闻山白“嗯”一声,持续发着呆。
“外快不好挣哪?魂都丢了?”肃衣放出猫,将椰子留在茶几上。
闻山白盯向其中一个,比划两下,愣愣道:“我觉得……有人能徒手劈开它……”
肃衣揉揉猫头,那猫也乐意蹭着他,突然听见闻山白开口,好奇道:“谁?”
“最近认识的一位……朋友?……”她看着椰子,也伸手揉了揉。
肃衣惊出一瞬大小眼来,只觉她病得不轻:“如此神武?”
“嗯……这趟奇怪,还有位沉迷打架的……奶爸?任老板的弟弟也跟来了……”闻山白并没松手,喃喃说着,像梦话。
“工资结了就好。”肃衣赶紧夺过她手里椰子放下,转身进了厨房。
闻山白的手还空悬在那儿,不知所措望向他离开的方向。
他到底还记得,约莫三年前开始,闻山白就常常露出这副表情……不用多想,大概率是忆起那位陆小姐。
无药可救。
考虑到来这里的目的,肃衣试着把她思绪转开:“对了,猫以后不能替你管了,实验室那边准备开新项目,我要同时加两个组。”
闻山白呆呆地点点头,琢磨一会儿:“第四实验室?”
肃衣从厨房归来,带了把菜刀:“嗯。”
她恍惚惊醒,却没能跳出那份忧虑,眉头皱得更紧:“你?……何苦?这么想英年早逝?”
肃衣摇摇头,笑着把菜刀和椰子递给她:“来,杀之。”
她轻叹一声,劈好椰子,插上吸管递回去。
肃衣站起身来,拉开阳台窗帘,满足地喝着椰汁,融入一墙倾泻的曼妙阳光,释然道:“怎么比我还看不开?原本就没几年可活的,想那么多做甚?”
他看向天光外更远更迷离的云色:“……你有空也多认识些人,别总停在哪个时间点上……等我们都走了,连抱怨生活的对象都没有。”
“……”
闻山白伸出手,抱过那只老猫,又不经意看向他的背影……
似乎并不意外,这个自小体弱的朋友……从来那般决绝。
第四实验室的项目,大多时候由一线院士接手,难度可想而知。一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模样,熟稔到无法反驳……
闻山白低头揉着那只也无几多年岁的猫,直到它泛出困意,打了哈欠,睡在膝上,才缓缓说出一句:“怎么也得多回老家看看,村里那些老猫,肯定舍不得你的……”
“嗯。”肃衣回头看看团进沙发里的她。
有时真不知道,是向死而生的自己,还是那个恍若天煞投胎的闻山白,哪个更孤独?
……
国庆倏然走到尾声,辟雍大学师生运动会的横幅也拉上了。
心底积压着的那些人与事,都预约在此时此地发泄出来,随迷茫热气散到模糊眼眶。
为艺术学院史论组颜面,闻山白接下了400米、1600米和半程马拉松。要能在院长那里挣出几分人情的话……任老板有急事时,借用助教就稍微理直气壮些。
这多少算她幸运。因为跑到尽兴是很多现代人难以奢求的事,仅仅听到那声“预备——跑!”就能唤起学生时代痛苦回忆,一阵心悸,又何谈解压?
肃衣自小没剧烈运动过,所以不清楚这体验。椰汁还是那么好喝,阳光还是那么暖,看别人在操场上折腾还是那么愉快。
当然,如果旁边那位小腿打绷带的长发男子,别总低着头玩手机,就更好了。
半马照例排在最末一场,和往年差不多,就算到冲刺阶段也不激动人心。第一名甩了第二名好几大圈,要不是场上还有熟人在玩命,观众早散尽了。
肃衣走下看台,将一瓶奶递给刚冲过线的第二名——闻山白。
“行不行啊,被甩那么多?”他玩笑着,嫌弃地站远两步。
闻山白满脸阴云,顾不上风度,边喝边吐槽:“咳咳……那位体育老师啊!……敝校体育组的,多少在全运拿过牌……咳咳……您这是要……咳……”
她话没说完,连呛几声,就发现肃衣旁边,低头走来位一瘸一拐的……眼熟家伙……马上绷住,装出正经学者样。
她无视肃衣企图躲开的肩膀,撑着扶上去,惊道:“温……道长?”
“你们认识?”温起也顺势扶住肃衣另一边,和他几乎异口同声。
……
到体育馆冲完凉换完衣服,时间刚好划过17点45分,闻山白赶到学校东边那家餐馆。
窗边四人桌旁,温起正一手抓着手机,一手抱着肃衣,装腔作势地大哭:“老肃啊,怎么今年诺贝尔化学奖又给了你们学生物的……化学狗什么时候才盼出个头啊……”
闻山白没敢打破这奇怪气氛,犹豫着坐下……大概猜出他们在看一年一度的诺奖颁奖礼。
肃衣看得挺认真,就算被晃得像棵海草,还指着温起手里屏幕,一脸严肃地分析着:“基因修复……也算实至名归,不过你说化学奖?……去年没有颁给生物学家吧,记得是物理方面的?”
温起一听,哭得更投入了。
闻山白虽然有点理解不来,但也被气氛感染到,忍不住插句:“……你是为这个出家的?”
温起试图克制住自己,毕竟拉着没痊愈的伤口挺疼:“那倒不,可怎么说也是山上清净,哪有这委屈……”说着,关掉了直播。
肃衣腾出手来,接过闻山白转来的菜单,看到她惊为天人的表情,笑着说道:“你不知道这家伙多有意思。我一个月前在地铁上看到他,那架势……
“倒不是第一次见道士打扮的,可哪个道士手里会拿本弦论?
“我还以为是什么宗教朋克活动,忍不住找他聊了两句,结果就因为他手里那本书,被追问了一路……”
服务员听出些名堂,出于职业操守没笑出声,心里却道,你们自己都看物理,就不要抱怨诺奖乱颁好吧……
闻山白点点头,倒觉得这挺符合温起性格。
记得他五天前被就近转到越江省一家医院,理论上再怎么铁打火锻的人,现在也不可能痊愈,好奇问道:“你伤没好吧,怎么跑燕京来?”
“偷跑出来的。”温起端起桌上大麦茶就喝,见闻山白手划过手机屏幕,指向通讯录一块,忙咽下去道,“哎,别告诉老板啊。”
闻山白收回手,给他一个狡辩机会。
“事先声明,我主观不想的。可那天不省人事嘛,不知道怎么就跟你们出来了啊。
“那暗河到底怎么个情况……老板肯定不会说,我在那儿又没人可问,只能来燕京找啊……诶不对,那都不是重点……”
温起似乎被茶呛了一口,咳完才道:“闻老师,你见没见到大佬去哪儿了?”
……
南方雨季绵长,今日又是一场。
细碎轻盈,交织成网,笼罩无人田畦,划过叶尖悄然流淌。
一抹黑色长柄防风伞,走进乡野人家炊烟之间,站在水岸边,驻足半晌。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雨天路滑,停车停了会儿,您久等……”
在她转身时,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正顶着把蓝色格子伞,从她背后过来。
她心下歉疚,忙道:“雨天叨扰是在下不是。”
“可别这么说,您这一来,解决我们家一件心头大患呢。”那姑娘拉着清的手,往一间老屋子小跑而去,“进去说吧。”
那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的小屋,青砖墙瓦,桐木大门,素净冷落,没有粘贴春联的痕迹。檐上挂下一排淅沥雨珠,正对着门口那棵桃树。桃树背后一片菜地,郁郁葱葱,老到不怎么好吃也没人割去。
甩干伞,在石阶上跺跺脚,费力许久才打开锈迹斑驳的铜锁。
“这锁十年前还换过呢。”那姑娘感叹着。
门内空气有股陌生味道,像乌木,也像沉香。在那里面,规整地铺着满地石板砖,积灰多年,然而并无缺损。
木格玻璃窗下,朽坏了一套桐木桌椅,摇摇晃晃,四方边角还锐利如初。
里间则有张雕花木架子床,因上过朱漆,得以逃脱一段岁月折磨。
环顾四周,各处也有几点零落蛛网、飞虫尸迹。
“还我上大学前打扫过,后来就没人管它,可惜了。”姑娘摇摇头,拖过门后草编的老笤帚,就自顾扫起来。
清忙拿起簸箕,跟在后面,听她碎碎念着。
“您不知道吧,这房子好多人盯着呢……要不是……太婆婆当年人缘好,说话管用,没准就被哪个没出息的亲戚要去了。
“……我也是听奶奶讲起才知道的。太婆婆她……生前说要把这房子留给一个叫‘清’的人……
“诶,劳驾您抬一下椅子……
姑娘俯身下去,朝死角多扫了几下。
“……说到?哦对……原本这事也没人反对的,可谁知她说的年限那么长……要传一百年……如果到时还没这人出来,才归后人处置。
“玄玄乎乎,她又没讲明白缘由,所以当然一直都很难办……当年,钥匙是给了奶奶,起初还没什么异议……可奶奶过世后,就老有人打它主意……
“我妈不忍心看这事不清不楚地结了,所以给了亲戚们不少钱,才平息下来,要回这房子。
“想来太婆婆肯定很看重……您瞧,这床当初可是找的上好木匠漆匠打的……费不少心呢……
“也是奇缘,我们都以为这地方啊……不过是她放不下的心病,守一百年就守一百年吧,时间总是看起来长,过完不就一瞬间嘛……
“怎么都没想到真有这回事。都八十多年过去,您还真出现了……诶,说起来,您祖上哪位与太婆婆有交情啊?”
……哪位?
清看着她仔细扫过每寸地板,正恍神……“清”……她也不知怎么描述那位送她这个名字的人,想想道:“……算老师。”
“也是老师啊?了不得了不得……哦对了,说到老师我都差点忘了。那张有太婆婆的照片,能再给我看下吗?还没拍照留念呢。”姑娘扫完地,接过清手里的簸箕。
姑娘见她虽不怎么说话,人却客客气气,甚至有些笨拙,不禁笑起来。
一百年吗?……
清还在想她方才描述,生出愧疚,道:“我不要这房子的……就来看看……”说着,从拉链口袋里掏出个小铝盒,双手递给她。
“这哪里话,我可不是那意思,您尽管用这房子就是。我们一家都在隔壁县城,它空着也空着,您可一定要收下,圆太婆婆一个心愿呢。”姑娘郑重接过来,把钥匙硬塞给清,才打开铝盒。
那是一张两寸的双人半身合照,约莫民国物件。
照片上两人都比较年轻,左侧女子一脸知识分子模样,穿着对襟祥云扣布衣,扎短马尾,有几分精神气。右侧那位则是当时典型的女学生打扮,身形清瘦。
姑娘隔空抚过左侧人脸,眼底渐渐泛出温热:“太婆婆当年真不容易,在那种年代教书啊……”
可是,那姑娘与照片中人分明亲缘疏远,样貌里也没多少和她相像之处,却仿佛面对最亲的长辈,真切地感动着。
是啊,健康却劳碌的轮廓,温润脸颊,桃花长睫,目光里澄澈却又伤感的颜色……哪一点都不像眼前这位姑娘。可就算再严苛几分,精细到唇珠的弧度,眉梢的角度……
都和闻山白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