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激灵，猛地抬头。
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走出镇子，进了一片小小的树林。
周围草木繁茂，一个人也没有，天阴沉沉的，一片乌云笼住头顶，仿佛百鬼出行的前兆。
黄老三做了不少亏心事，自然没什么‘不怕鬼敲门’的理直气壮。他哆哆嗦嗦，左右四望，抖着嗓子：“……谁？”
没有人答。
头顶树枝动了动，有黑影振翅而飞，发出难听的“嘎嘎嘎”声。
是乌鸦。
他松口气，应该是幻觉。
抬脚继续往前，才踏出一步，旁边草丛却突然‘沙沙沙’地抖起来，耳后一凉，似乎有人在故意吹气，接着有声音似叹似唱：“黄~老~三~”
“啊——”
一声尖叫。
黄老三连滚带爬往前跑，没几步就狼狈扑倒在地，他猛地回头：“……丽……丽、丽娘，是你吗？”
风吹过旁边树枝，带着几点晶莹露珠落到他脸上。周围除了鸟叫，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
藏在深处的林间阴影忽地一动，仿佛有鬼怪要跳将出来。
不对，不对……
他慌忙起身，顶着满身泥泞草屑，跌跌撞撞往前：“救命啊，有鬼——”
尖叫阵阵，鸟雀惊飞。
一路不停，他风一样穿过巷子，冲进梧桐树下的小院里，不顾邻居惊异的目光，砰一声关上门。
汗顺着额头不住淌下，他背靠在门上，喘着粗气靠近门缝往外望。
还没看到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响在身后：“你站在这作甚？”语气毫无起伏，带着点沙哑。
黄老三一抖，回头。
站在身后的是个妇人，二十来岁的模样，身高瘦，脸微圆，一双长眉入鬓，看着就十分不好惹的样子。身上穿一件褐色旧衣，手肘易磨损处打着补丁，脸色疲惫，眼圈泛红。
看见他转头，冷脸复问：“要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黄老三却松了口气。
他一把抓住妇人的手，不顾她的冷脸：“娘子，我……我，我刚看见丽娘了，丽娘找我来了，找我来了！！”
妇人明白过来，事肯定没成。
她当即冷笑一声，将这无用丈夫的手甩开：“你自己做的亏心事，现在还想将我女儿扯进去？做梦去吧！”
黄老三一个不稳，跌坐在地。
妇人眼风都不落过来一分，径直转身走进门里，很快就背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出来，两只手还一边牵一个小孩。
看着都是女孩，大的**岁，小的四五岁，皆高瘦圆脸，看着跟妇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三人越过地上男人，径直往门口走。
黄老三立时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赶在妇人之前，一把护住大门，厉喝：“你要做什么？”
妇人：“自然是离开这鬼地方！”
“你嫁进了我们镇，就是镇子里的人！”黄老三吼道，“没有祭品开道，河神不会准你出去！”
“那我就去吊死！”妇人冷笑，“娘三一起，麻绳一结，一了百了。总比去喂河里的妖怪强！”
说着伸手，就要去拉院门。
黄老三气得脸色通红，他虽平日惧内，但到底是男人。立时抓住妇人手腕，猛地往前一推。
妇人不察，摔在地上。
黄老三犹不解气，瞪着通红的眼：“你要死，我现在就成全你！”说罢，握着拳头又冲过去。
两个女童年纪虽小，却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立时扑上去圈住他的脚，哭喊着：“爹，不要打娘，不要打娘……”
黄老三已经气急，更觉得，若不是这两赔钱货，就不会有今日这场争执，抬脚就踹。
妇人双目圆瞪，却阻止不及，只能徒劳伸出手：“不——”
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伴随一声厉喝，有道红色身影从墙头落下，长长的袖子轻轻一甩。
黄老三顿时就被一股大力甩飞出去，倒在地上呻吟不止。
妇人挣扎起身，一把扔开背上包袱，随即手臂一揽，将两个女儿拥进怀里。
女童受惊，张嘴哭嚎。妇人一边轻哄一边回头，目光落在红影身上，警惕：“你是何人？”
这红影正插着腰想将黄老三从地上拖起，闻言转过头看她。
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小脸莹润雪白，眉毛浓密修长，两片红唇花瓣一样，是个少见的美人。
不仅如此。
看她身上红衣颜色鲜亮，暗处绣线偶有光芒亮起，应该价值不菲。
少女歪歪脑袋，开口：“我当然是来救你……”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目光一溜，落在两个她怀里的两个女童身上，“……和你女儿的人。”
声音娇娇脆脆，亦十分好听。
这女子自然是秋缘。
因知道今日要献祭品，未免意外，她早早就起床来了这松树镇。
《西游记》里，唐僧师徒过通天河时，遇灵感大王要吃童男童女，孙悟空和猪八戒用变换之术，李代桃僵，打跑妖怪救了两个小孩。
秋缘也想拷贝一下，打算悄无声息顶掉两个童女，到时候和河底妖怪打起来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于是带着玄酉，施了隐身术后在镇里逛一圈后，看见祠堂挤满了人。
围观之后发现，来人个个面色灰白，原来都是为了选祭河童女而来抽签的。再看一会，有一个男人走进来，径直找中间的老头说话。
她好奇，略听了几句，才发现这男人居然是本次将献出去的祭品之一的父亲，名黄老三，这次来似乎是不想送女儿进河而找老头说情的。
眼看人被打出去，她只好将玄酉留在那里，让她盯着抽签结果，自己跟着人出了祠堂。
却不想这人居然不回家，而是越走越偏。只好略施小计，将人吓了回来。
没想她在后面只是晚了一步，这人就打上孩子了。要不是来得及时，恐怕又是一条人命。
思绪百转，不过一瞬。
“救我？”妇人将两个女儿揽得更紧，摇头苦笑：“你一个女子，如何能救我？趁他们还没发现你，赶快走吧。”
秋缘皱眉，刚想张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走什么走？”是黄老三。
他麻利翻身从地上爬起来，伸长了胳膊一捞，两只手铁钳一样，狠狠将秋缘的胳膊锁住。
然后回头对着妇人喊：“娘子，我抓住她了，快快将绳子拿来。你不是不想送女儿去河里？抓住她，顶了咱们女儿就行。”
说罢，盯着秋缘的脸就笑起来，“没想到，这么些年了，咱们镇竟然还有外人进来，真是便宜我黄老三了。”
妇人叹息一声，脸色灰败，只拥住女儿并不动作。
秋缘皱眉，盯着面前的人：“我原先以为，你应该是个好人。现在看来，是我错得离谱。”
话音落下，黄老三身子一抖，如遇水的烂泥般软下去，倒在地上，变成一团纠结的衣物。
衣物动了动，从里面钻出一只瘦巴巴的小老鼠来，在地上团团乱转，叽叽喳喳不住叫。
妇人如梦初醒，看看老鼠，又看看秋缘，大惊：“你……你、你是妖怪！”
秋缘：“……”
不应该是神仙吗？
但——
“是，”她表情肃然，点头。
反正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继续：“我是妖怪。”
妇人脸色更白，将孩子往怀里藏：“你是要吃我们？”
秋缘：“……我不吃人。”
而且之前都说了，是救。
才说完，目光扫过妇人，只见她脸上表情虽然镇定，但浑身抖个不住，显然吓得不轻。
也很显然，没信她的话。
有点棘手。
她顿了顿，决定下点猛药。
“我不吃人，”秋缘说：“只吃妖。”
妇人缩缩肩膀。
秋缘轻咳一声，将双手负在身后，抬脚跨过脚下乱转的小老鼠，故作高深继续道：“我从遥远的西域而来，听说你们这里有个厉害妖怪，就过来看看。若是能吃下，再好不过。”
明明是胡扯，妇人脸色却松了不少，小心询问：“那您来我家，是要……”
小院不大，但肉眼可见处整整齐齐。墙角堆着柴火，门廊下摆着两把竹椅，可见主人家用心维护。
秋缘拖过椅子坐下来，道：“你家热闹，我循声而来，也想问问，这妖怪来历如何？”
妇人神色微囧，摇头：“我八年前是从外面嫁进来的，对这妖怪并不了解，只知道是十年前来的。”
秋缘：“你既是外面进来的，丈夫又对你不好，为何不跑？”
妇人脸色更白，怀里女儿已经不再哭嚎，她爱怜摸摸两人脑袋：“不是不跑，实在是跑不了。”
“哦？”
“您有所不知，这镇里的百姓，无论是原本住在这里的，还是后面来的，只要吃过这里的饭，喝过这里的水，便再也出不去。就算是走到半路，也会无缘无故又走回来。”
秋缘摸摸下巴，那妖怪还有这样的本事？怎么做到的？她在脑袋搜寻一圈，也没找到相应的法术。
正思考，旁边又落下一道身影，唤道： “水君。”
是玄酉。
妇人吓一跳，神色惊惶拥住女儿。
玄酉扫过去一眼，道：“抽签已经结束了，我在那户人家留下一点气息，很快就能找过去，您这边如何？”
秋缘不答，问妇人：“你家是要把哪个女儿送进河里？”
妇人犹豫，看看玄酉。。
秋缘：“这是我的属下，帮忙而来，你不必紧张。”
妇人这才伸手，指指旁边的大女儿。虽是大，也才不过七八岁的样子，眼神懵懂又警惕，一脸稚气。
秋缘挥手。
玄酉肃脸点头，转身看向女童。她眼神专注，一寸寸踱过对方脸上每寸肌肤，直白露骨。
女童似乎不适，将自己往母亲怀里藏。妇人亦是满心不安，正想说话，玄酉已经收回目光，“我好了。”
说罢，她以袖掩面。
一抬，一抹。
动作完毕，等放下袖子时，就完全变了副模样——圆圆小脸上盛满稚气，眼神懵懂又警惕，竟与那年纪大些的女童别无二致。
“这，这……”
妇人瞪大双眼，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女童亦满脸惊奇，盯着眼前这位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看个不停。
惊疑之中，屋外突然有声音传来，似乎有许多人同时靠近，同时还伴着一点说话声：“黄老三家怎么关门了，是不是不在……”
“不可能……”
妇人一愣，忙抱着两个女儿站起。
秋缘不慌不慌，将旁边变了模样的玄酉推过去：“知道怎么做了吧？”
妇人看看女儿，又望望玄酉，头点个不住。
秋缘满意，朝玄酉使个眼色。玄酉立时会意，朝她点点头。
这边有帮手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要祭河的童女是一对，秋缘还得去看看另一个怎么样。
她不再多留，抬手挥袖，化作一道凉风，转眼飞出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