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社畜陶晞晚对植物过敏,却无法抗拒街角花店的老板娘。

当她因花束过敏晕倒时,老板娘用纱布包住她手腕红疹:“别碰花粉,碰我就好。”

从此陶晞晚每天绕路去闻她泡的茶香。

直到暴雪夜地铁停运,老板娘把钥匙放进她掌心:“住店里吧,我教你做不碰花粉的干花。”

陶晞晚在永生花里藏了张纸条:“我的过敏原其实是……你的心跳声。”

审计报告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疯狂蠕动的蚂蚁,不断啃噬着陶晞晚仅剩不多的清醒。办公室的顶灯惨白得晃眼,空调抽走了最后一丝水分,干涩得让眼皮沉重地往下坠。她强撑着又核对了一串票据序号,眼前却开始阵阵发花,那些代表百万、千万的逗点和零,扭曲成模糊不清的黑点。不行了,再盯下去真怕这页雪白的A4纸被她绝望的目光灼穿个洞。

指尖用力掐了掐眉心,尖锐的刺痛勉强驱散些许混沌。陶晞晚猛地从堆满文件的工位起身,动作突兀得带倒了椅背。隔壁格子间的李雨霖从报表里抬起头,露出一个略显疲惫的苦笑:“陶子,又被报表吃魂了?出去透口气吧,你脸色看着怪吓人的。”

陶晞晚含混地“嗯”了一声,抓起椅背上的薄开衫外套,几乎是跌撞着冲出这片弥漫着纸墨和焦虑气味的“战场”。沉重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终于隔断了那份令人窒息的死寂。外面是三月末的黄昏,一场不知何时停歇的急雨,洗得天空异常干净,湿润的空气带着清冽的冷意扑上面颊,她贪婪地猛吸了几口,胸腔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视线习惯性地投向街角那个被雨水冲刷得透亮的落地窗—— “阮香记”。暖橙色的灯光温柔地漫出来,驱散了初春傍晚的料峭。窗内,那个总能让她乱糟糟的思绪瞬间安静下来的身影,正微微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一大捧明艳的向日葵位置。

花店老板娘阮明舒。

这个名字和暖光一样熨帖。

陶晞晚的脚像有自己的意志,明明只是下楼透口气,方向却无比精准地朝着那片暖色挪过去。玻璃门被推开,头顶悬挂的风铃发出一串急促清脆的叮铃声,混着雨水微腥的空气瞬间被一种丰沛的生命气息吞没——清甜的花香、植物茎叶的鲜绿气、湿润泥土的微暖……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清雅如雨后山林的茶气。

陶晞晚的呼吸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知道自己这该死的体质,对空气中浓度稍高的花粉极可能立刻报以喷嚏和红疹的抗议。可那扇门,那束光,那个人,像是带着魔力。

“欢迎光临!” 轻柔含笑的招呼自身旁响起,带着一点点惊讶的熟稔,“陶小姐?又是‘战略转场’啊?”

陶晞晚转过头。

阮明舒刚放好向日葵,直起身来。她穿着简单的烟灰色针织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围裙系得一丝不苟,勾勒出匀称的腰线。墨黑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只有鬓边几缕不太听话的发丝垂落,蹭着莹白的耳廓。她的眼睛尤其漂亮,像蒙着江南烟雨的湖,清澈见底,此刻含着真切的笑意望过来,目光柔软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陶晞晚和她面前这一小片安静得只剩下花朵呼吸的空间。

“嗯…里面,太闷了。”陶晞晚的声音有点干涩,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阮明舒指间拈着的一片柔嫩花瓣,和她修剪植物根茎时沾染上的一点草绿汁液。明明那花瓣的脉络和汁液的颜色都清晰可见,可阮明舒靠近时,陶晞晚敏锐的鼻腔却只捕捉到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稳定的清冽气息——不是花香,更像某种干净通透的冷泉混着阳光晒过后的微暖。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吗?陶晞晚不敢确定,心底却有股微小的雀跃悄悄冒头:难道自己真的只对……特定的东西免疫?比如她?

这个念头让耳根有点热,赶紧打住。

“又是报表怪兽的错?”阮明舒的笑意加深了些,眼角弯起温和的弧度,随手理了理旁边一丛开得正盛的洋桔梗,“每次看你冲出来,都像是刚打了一场恶战凯旋。”她语气里带着善意的促狭。

陶晞晚窘迫地轻咳一声:“差不多吧,数字看多了眼晕。”她不由自主地往店内更深处挪了两步,离那些盛放的花束稍微远了些,目光却被工作台旁边窗台上的一小盆植物牢牢吸住。深绿色的叶片厚实油亮,开着细碎的淡紫色小花,一簇一簇,并不张扬,却极其清爽。

“喜欢那个?”阮明舒留意到她的目光,走过来,自然地拿起那个朴素的白瓷盆递到陶晞晚面前,“这不算花,算香草,叫迷迭香。”

一阵更加清晰的清凉香气弥散开来,带着雨后森林般的干净和微微的锐利感。陶晞晚下意识地屏息,却发现除了骤然精神一振外,鼻腔和喉咙都安然无恙,没有一丝一毫熟悉的发痒预感。

阮明舒看着她小心翼翼试探又微微放亮的目光,莞尔:“闻闻看?提神醒脑,专治昏昏欲睡的审计师。”她的声音低柔,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

在那样鼓励的、带着笑的目光里,陶晞晚慢慢地、轻轻地吸了一口气。那清冽的气息毫无阻碍地流入肺腑,驱散了一切滞闷混沌。眼前阮明舒干净温和的脸庞,似乎都被这香气镀上了一层光晕。

“嗯……是挺好闻的。”陶晞晚的声音比刚才润泽了几分。

“对吧?”阮明舒的笑容在暖光里绽开,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小小得意,“算你的‘战略储备物资’了?”她一边说,一边动作利落地找了个厚实的纸袋将迷迭香盆栽装好,细心地系好口,“带进去放窗边,烦的时候看看它,算是个活的小清新。”

纸袋递过来,隔着厚厚的纸袋,陶晞晚的手指只和阮明舒的手有极短暂的一个接触,甚至称不上碰触,只是指节外围的毛衣袖口极其轻微地蹭了一下对方挽起的针织衫边缘。一丝细微却真实的暖意,顺着那点接触飞快地爬了上来,瞬间扩散到整条手臂,甚至微微烧灼着脸颊。

“谢……谢谢。”陶晞晚接过袋子,指尖蜷了蜷,仿佛要将那点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带来的温度仔细收藏起来。

“别客气呀。”阮明舒摆摆手,目光随意地扫过店外湿漉漉的街道,“雨天路滑,赶紧回去补充弹药吧,陶小姐。”她的称呼带着点俏皮的距离感。

陶晞晚抱着那袋小小的生机,重新冲进外面微凉的雨气里。背后的风铃再一次轻轻摇曳起来。胸腔里,那块属于办公室的沉重石头似乎真的被这意外之喜敲碎了一角,沉甸甸的窒息感奇迹般退却,唯剩下清甜的香气和那点微小的、源自指间的暖意,细细地熨帖着酸胀的神经。

那只不起眼的白瓷花盆在陶晞晚办公桌的角落占据了稳稳的一席之地。迷迭香的深绿叶片几乎每天都会伸长一小截,在格子间惨白的灯光下倔强地舒展着,像一小捧沉默的生命之火。

于是,“去阮香记补充战略物资”便成了陶晞晚加班间隙唯一的、且名正言顺的喘息时刻。有时是去买一小包阮明舒亲手调配的干花茶包——她总能精准地找出那些陶晞晚闻了不会难受、甚至还觉得神清气爽的干燥花瓣草叶;有时只是去“借用”几分钟窗边那个能晒到太阳的小圆桌,顺便蹭一杯阮明舒泡的茶。

茶水壶嘴倾注,清浅的琥珀色液体流入白瓷杯,蒸腾的热气氤氲开来,带着干燥花叶温和的香气。“尝尝这个?”阮明舒放下小壶,顺势在她对面坐下,目光落在她眼下淡淡的青痕上,“这加了点洋甘菊和柠檬草,安神又抗压。”

陶晞晚小心地捧起杯子,凑近。热气里果然没有想象中的浓郁花甜,只有一股非常舒适的、类似于雨洗后牧草的清苦气息。她低头抿了一小口,微烫的温度滑入喉咙,舌尖回甘淡淡的清甜。

“好喝。”她轻声说,紧绷了一天的肩颈不自觉地微微松弛,“比我抽屉里的速溶咖啡强多了。”

阮明舒支着下巴看她,墨色眼眸里漾着窗外透进来的夕照余晖:“那当然,我们这可是‘专家特供’。”语气带着点小小的骄傲,随即又问,“你那迷迭香呢?有没有偷偷给它浇办公室的桶装水?”

“不敢怠慢。”陶晞晚老实回答,“接了直饮水,还……每天对它做心理建设,让它坚强。”

阮明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眼尾漾开细小的笑纹,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心:“看来我的小花匠很称职嘛!”她笑起来的时候,颊边有一个极浅极小的梨涡,一晃而过。陶晞晚的目光在她脸上一顿,又飞快移开。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阮明舒半挽起的袖口下的手臂边缘,勾画出一条很细、极浅、几乎已经融进正常肤色的淡痕。陶晞晚视线扫过,却并未深究,心绪被那笑容晃得有些失焦。

这种靠近几乎带上了瘾。

日子随着格子间的日历无声撕落,在无尽的凭证和报表堆成的堡垒中,街角那扇亮着暖灯的窗,成为陶晞晚心底唯一能够喘息透气的堡垒。直到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周四傍晚。

项目接近尾声,是那种让人精疲力竭、拼死也要赶在死线前把自己钉在工位上提交报告的冲刺阶段。陶晞晚已经连续三天和那些冰冷数据鏖战到后半夜,靠着冰美式强行吊着一口仙气。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21:47,当最后一个PDF文件成功上传到系统,并接收到项目主管那句“辛苦了!”回复时,巨大的虚脱感排山倒海般涌来。

陶晞晚盯着屏幕上弹出的“上传成功”字样,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耳膜里咚咚狂跳,震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她僵硬地站起身,视线扫过窗外一片漆黑,这才发现格子间几乎已经空了,只剩下惨白的顶灯还亮着几盏,徒劳地对抗着浓重的夜色。

一种近乎缺氧的窒息感攥住了她。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的身体已经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抓起椅背上的风衣外套,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絮上,几乎是凭着本能,朝着楼下那个唯一亮着、唯一能让她吸进氧气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玻璃门外的风冷得刺骨。街灯寥落,远处城市繁华的霓虹映过来,模糊成一片冰冷的光晕。视线边缘开始像信号不良的屏幕那样闪烁起不祥的白点。陶晞晚狠狠甩了甩头,竭力想看清“阮香记”那熟悉的暖黄色招牌光晕。

近了,近了……还差几步就能扑进那片暖色里!

可就在这一瞬间,一股浓烈到极具攻击性的混合花香气息骤然扑面而来!并非来自店内,而是店门口那个半人高的巨大促销花桶。大束大束开得热烈、几乎有些狂放的香水百合、玫瑰、郁金香簇拥着,正在做最后的折扣处理。浓郁甜腻的花香分子争前恐后地钻进她的鼻腔,像无数根淬了花粉的尖刺——

嗡!

大脑像被重锤猛击!陶晞晚眼前爆开一片刺目的金光,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卷土重来。喉咙像是被无数只粗糙的手狠狠扼住,吸不进气,也呼不出。最后的意识里,是风铃急促混乱的脆响,像是被什么狠狠撞过。紧接着,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迎接她的瞬间,似乎撞进了一个弥漫着青草和干爽暖阳气息的温热怀抱。

那熟悉的气息……是阮香记的空气……是她的味道吗……

意识彻底断绝。黑暗中,唯有关节的每一处细小的皮肉都在疯狂地叫嚣:痒!无处不在的钻心的痒!像有无数小虫子在啃噬、在火燎……

“……晚?……陶晞晚?”

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层,遥远又模糊地传来。

“能听见吗?晞晚?”

那呼唤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焦灼,一遍遍执着地试图穿透黑暗。

陶晞晚艰难地掀动了一下沉重的眼皮。天花板在旋转。不是办公室那惨白得毫无人情味的格栅灯,是温和的、有纹理的米白色……一个柔和的暖黄色光球悬在视野上方,光线并不刺眼。

她猛地呛咳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像吞过炭火。剧烈的咳嗽牵动着全身的筋骨,每一个细胞都在尖锐地抽痛。

“别急!慢点!” 一只手立刻稳稳地、充满力量地托住了她的肩膀。那掌心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力度异常熟悉,带着一种能让人心安的低沉回音。

陶晞晚急促喘息着,试图集中涣散的视线。目光艰难地对焦。

是阮明舒。

她就在眼前。那张永远温和干净的瓷白脸颊,此刻微微绷紧着,眉头深蹙,眼里的湖面像是被投进了石子,漾着清晰的慌乱和心疼,嘴唇抿成一条担忧的直线。她的发髻微微松了,几缕墨黑的发丝被汗水贴在光洁的额角和颈边。她身后不远处,店门关着,巨大的促销花桶被搬到了更远的角落。

而自己……整个人被小心翼翼安放在厚实的地毯上,颈后垫着叠得平整的米色软枕(大概是靠垫),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羊毛毯,带着一股干净的皂香……是阮明舒平日里会有的味道……

“别动!”阮明舒的声音急促而低沉,带着命令的意味,按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了点力,阻止她妄动。她的目光飞快地从陶晞晚痛苦喘息的脸上移开,转向她的手臂。

陶晞晚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了!

裸露在羊毛毯外面的小臂上,一片片连成湖泊般大小的不规则红疹,正嚣张地蔓延。每一片都肿胀得发亮,边缘渗着狰狞的血丝,仿佛皮肤下滚着灼热的岩浆,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更可怕的是那钻心蚀骨的奇痒,像是被成千上万只带刺的蚂蚁同时噬咬。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想去抓挠,指尖刚刚碰到那片狰狞的肌肤——

“不行!”阮明舒的声音骤然拔高,几乎是带着某种尖锐的疼痛感。她反应快到惊人,一只手闪电般死死扣住了陶晞晚那只试图作乱的右手腕,用的力道大得让陶晞晚觉得骨头都在咯吱作响。而她的另一只手,早已稳稳地端起了一杯清澈的微温矿泉水。

手腕被死死扣住的地方滚烫一片,而那杯水不容拒绝地递到了她的唇边,微微倾斜:“慢慢喝,一点点喝下去。”阮明舒的声线低得发沉,压着极大的动荡,“别想碰那些疹子!再抓下去会感染的!”

她扣在陶晞晚腕上的那只手,因为过度用力,骨节清晰地泛着白,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可她的眼神却紧紧锁在陶晞晚痛苦扭曲的脸上,里面翻涌的东西复杂得让人心悸——混杂着失而复得的惊悸、巨大的后怕、以及一种几乎要把自己淹没的疼惜。

陶晞晚在她的强制下和那份快要扑到她脸上的巨大担忧里,终于就着那托杯的手,小口小口咽下了微凉的水。清冽的水滑过火烧般的咽喉,稍稍安抚了那股灼痛。

阮明舒紧绷的神色这才有一丝微不可察的缓和,但那扣住她手腕的手,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反而变成了一个支撑点。

“我去拿……”她飞快地侧身探手,精准地从旁边一个小巧的白色药箱里翻出几样东西:一瓶印着清晰日文的抗组胺口服药片(大概是“扑尔敏”之类的字眼),一支无香配方的炉甘石洗剂(那标志性的粉色液体陶晞晚太熟悉了),一叠裁剪得异常整齐干净的药用纱布,还有几根细细的医用手撕胶带。

她的动作迅速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没有丝毫多余的犹豫。

阮明舒没有马上用药,而是极其小心地、尽可能不触碰那些疹子本身,只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握着陶晞晚的手腕,将其小臂尽量平稳地抬起悬空,避免任何摩擦。然后,她拿起那支炉甘石洗剂,用消毒的棉签蘸饱了粉色的溶液。

“可能会有点凉,忍一下。”她说着,垂着眼,专注的神情近乎圣洁。那蘸满药液的棉签并没有粗暴地直接涂抹在已经肿胀不堪的肌肤上,而是极轻极轻地、像羽毛拂过一样,只精准地轻轻点压在那些疹子周边的健康皮肤处,依靠液体的表面张力极其缓慢地、小范围地让药液一点点渗过去、扩散开。

陶晞晚身体瞬间绷紧,牙关死死咬住。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凉触感带着微微的收敛刺痒感,缓慢地从被点压的地方弥散开,如同极度干旱龟裂的大地吸吮到一丝珍贵的甘霖。那疯狂的痒意,第一次被一种清晰的沁凉感压制下去了一点。

紧接着,阮明舒展开了那块洁净的纱布。她并没有把它直接覆盖在伤口上(那样可能粘住皮肤甚至撕裂)。她的指尖灵巧又平稳,极其快速地在陶晞晚小臂的上下两端,以及手肘弯曲内面这些不受力的位置,仔细地贴上几个小小的、X型的、极其牢固的医用手撕胶带固定点。动作纯熟得不带一丝烟火气。

做完这一切,她才真正拿起叠好的纱布块。她用纱布覆盖肿胀的疹子表面时,手指几乎是凌空虚悬着落下的,动作轻微到如同呵护世上最易碎的珍宝。只是用纱布本身轻轻的承托住那片不堪入目的肌肤,然后极其仔细地将其平整包裹,小心翼翼地绕过手臂,最后再次精准地调整位置,将布料的边缘轻轻覆盖在刚才贴好的那几个固定点上。

她撕下胶带条,缠绕固定纱布两端边缘时,手指极其巧妙地穿过胶带和皮肤,如同最灵巧的绣花女工,指尖没有一处真正按压到纱布覆盖下的病患皮肤。最后只将胶带极其牢固地粘贴在之前那几个坚实的固定点上。

一圈、又一圈。仔细缠绕纱布末端(同样避开疹子),固定。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不超过一分钟。

直到做完这一切,将那截缠裹着洁白纱布的小臂平稳地放下放在毯子上,阮明舒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她鬓角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将抗组胺药片递到陶晞晚嘴边,声线稳定了许多,但依旧低柔:“这个,嚼碎一小半吞下去,剩下的含在舌根下面慢慢化开,会吸收得快一点。”

陶晞晚顺从地照做了。苦涩的药粉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看着那截终于被妥善保护起来的手臂,阮明舒一直紧绷的肩膀似乎这才真正松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用干净的手指关节,无比轻柔地拂开沾在陶晞晚汗湿额角上的几缕乱发。那触感带着水洗后的凉意,却滚烫地烙印在陶晞晚的皮肤上。

两人目光再次相遇。

店内的空气凝滞下来。只有陶晞晚粗重未平的喘息和两人极力压制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阮明舒的视线极深地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垂下眼,目光落在那缠着纱布的脆弱手腕上。她伸出手指,用指背极其温柔、极其怜惜地,隔着那层厚厚的纱布,如同安抚一只受惊颤抖的雏鸟般,轻轻、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接着,她抬起眼帘。那清澈的眸光深处,仿佛有一片被风吹皱的湖水正在慢慢沉淀,一种奇异的力量在凝聚。她盯着陶晞晚依旧痛苦迷茫的眼瞳,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

“听着,晞晚。”

“以后,任何花粉、任何会让你难受的东西,都不要再碰了。”

她的声线比月光下的雪落还要轻,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和奇异蛊惑力。

“要碰……就碰我好了。”

那句话,低沉轻柔,带着不容置喙的暖意,如同带着细小的倒钩,深深地刺进了陶晞晚剧烈鼓胀又剧烈痛楚的心室最深处,牢牢地钉在了那里。余音久久不散。

被稳妥安放在临时地铺上时,陶晞晚的意识其实已经沉浮在药力作用的半明半昧中。炉甘石收敛的沁凉和抗组胺药剂强劲的镇定力量如同温柔的潮水般包裹上来,对抗着那深入骨髓的痒意与灼痛。她感到阮明舒在她颈下垫了更柔软的薄枕,又细致地替她掖好毯子边角,每一个动作都轻缓到不可思议。最后,额头上多了一条叠得方正、带着清凉湿意的薄毛巾(像是用微凉的纯净水沾湿拧过)。干渴灼痛到冒烟的喉咙很快被体贴地递上一杯温热适口的清水。她顺从地、小口地啜饮着,像只终于找到水源的、筋疲力尽的小兽。

意识一点点沉落,坠入无梦的黑暗前,唯一清晰的感受是:那双手,那气息,那轻柔的声音所构筑起的、隔离开整个危险世界的屏障,是如此的……安全。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阵轻微的、持续的声响唤醒的。像是什么坚硬的小颗粒在细密地滚动、碰撞。空气里浮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干燥而焦香的气味,并不浓烈,带着一种原始朴素的暖意,像……像被阳光烘烤过的麦粒?

陶晞晚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一丝缝隙。

视线由模糊逐渐清晰。

天光未亮,窗外是凌晨城市浓重的墨蓝色,只有远处稀稀落落的路灯光芒照进来。而她,正躺在大片的地铺上,仰面看到的是阮香记那盏她无比熟悉的、发出温暖光晕的木质吊灯圆润轮廓。花店深处那些原本密集摆放盆栽鲜花的区域似乎被清空挪移过,空间显得开阔了不少。

声音的源头,来自花店深处那个原本用作花材储存加工的工作区门口。

阮明舒背对着她坐在工作台前的一张矮凳上,身侧不远处,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圆筒状东西正在低低嗡鸣着工作。那干燥焦香的气味正来自那里。她微微弓着单薄的背脊,墨黑的发松松垮垮地挽在脑后,更多细碎的发丝垂落在颈侧,随着她轻微的动作轻晃。

她正俯身专注于案上铺开的工具。灯光从侧面打过来,描摹出她专注安静的侧脸轮廓,鼻梁挺拔,下颌线条清晰柔和。

陶晞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阮明舒手臂的轮廓吸引——她挽着衣袖的小臂随着动作灵活地起伏,动作专注轻盈。陶晞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下移,落在自己那只露在毯子外的、裹着洁白纱布的手腕上。

腕间的纱布被妥帖地包裹着,一点痛楚也没有了,唯有阮明舒那带着薄茧的指腹隔着纱布摩挲过肌肤的触感,如同最温暖的烙印,清晰得让她几乎要蜷缩起脚趾。

“醒了?”

阮明舒并未回头,却像是背后长着眼睛,又或许是听到地铺这边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她温婉的嗓音里带着晨光未至时的微哑,很自然地问道,手中动作没停,轻轻拈起一朵什么花放入面前敞开的容器里。

“……嗯。” 陶晞晚的声音干涩发紧,像蒙了一层沙,“我……”她想问自己躺了多久,喉咙却艰涩得厉害。昨晚狼狈倒地的情景和那句石破天惊的“碰我”在脑海中轰然闪回,巨大的窘迫感瞬间淹没上来,几乎想把自己更深地埋进毯子里去。

“别动。”阮明舒终于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转过身来。工作台的灯光映着她清亮的眼眸,那份后怕已经完全沉淀下去,只剩下晨星般的温柔,“过敏药劲儿还没全过,躺着缓缓。”她端起工作台上一个干净的马克杯走了过来,“给你晾了点温水,慢慢喝。”那杯水被她妥帖地放在地铺旁伸手可及的小方凳上,“别想昨晚的事了,先养好。店里的地面比你工位底下干净多了。”

她说得如此自然坦荡,带着一丝安抚的轻松,让陶晞晚堵在心口的那团慌乱窒闷的气稍稍纾解了半分。她挣扎着想撑起一点身体,手肘刚动,阮明舒的手已经快一步伸过来,轻轻托了一下她的上臂——隔着睡衣的布料,那触感温暖而稳定,只那么一瞬便已松开,恰到好处的力道,让她顺利地坐起并靠在了之前垫起的靠枕上。

她端起杯子,小口啜饮。水的温度刚刚好,像有一股熨帖的暖流直达心肺。

阮明舒也在她旁边的地毯上屈膝坐了下来,姿势放松随意。她的目光望向那低低嗡鸣的机器:“是食物干燥箱?”

“嗯。”阮明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眼神里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对待老朋友的温和,“平时烘干少量花材也用这个,温度和风量稳定,比纯自然阴干效率高点。昨晚看你那样……突然想起来,这个也能做干花点心吧?就是时间得足一点。”她指了指旁边一小碟摆放整齐的东西,“昨晚把店里的洋甘菊小朵剪了一点下来试试,喏,刚出炉的干花小饼干。”那碟子里,十几枚小小的、不规则圆形的饼干叠放着,呈现出极其自然的烤焙过的温暖浅棕色,饼干表面嵌着一粒粒已经烘干、颜色加深了些但形状依旧完好的米白色小朵洋甘菊花瓣,散发着混合着麦甜与淡淡花香的、令人极度安心的焦暖气息。

凌晨的寒气、药剂的残留冷冽、以及那几乎要将理智撕裂的恐怖记忆,都在这奇异的、来自厨房和植物的双重暖香里,被缓缓融化稀释。

陶晞晚看着那饼干,看着阮明舒在微暗晨光里依旧清亮安静的双眸,感受着手腕上那块洁白纱布带来的、隔绝开所有伤害却渗透进无限暖意的屏障。眼眶毫无预兆地、猛烈地酸胀发热起来。长久以来独自一人承担的工作重压、深夜加班积攒的无助、病痛突袭时的恐慌……种种积郁在心底某个角落的情绪,仿佛终于寻到了一个安全泄洪的闸口。她狼狈地垂下了头,怕眼底的湿意被对方看得太清楚。捧着水杯的指尖微微发着颤。

一只手,带着令人心安的暖度和力道,轻轻按在了她始终裹着纱布的那只手臂上。

没有声音。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那样覆盖其上,一个纯粹的、温暖的连接。

陶晞晚一直强行压制着的情绪,在这一按之下几乎溃不成军。她垂着头,将整张脸更深地埋了下去。肩膀上,那只手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点点,带着无声但坚定的支撑。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又或者只有短短一瞬。陶晞晚终于极其艰难地吸了吸鼻子,努力稳住声线,低低地问:

“那个……机器……做不碰花粉的干花……难吗?”

她没抬头,声音闷在水汽氤氲的杯口上方。

那只停留在她手臂上的手,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她听到阮明舒温柔的嗓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舒缓,轻轻地响起:

“不难。”

“一点都不难。”

冬日的脚步似乎总比春日的跫音更加沉稳而不可逆,带着不容商榷的凛冽寒气,一寸寸裹紧整座城市。

街角的阮香记,也悄然顺应着节气的轮转。落地窗外再不见盛放的缤纷,取代姹紫嫣红的,是冬日独有的沉静风景。那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玫瑰、康乃馨、千日红、甚至坚韧的尤加利叶枝,脱离了短暂的水分滋养,被赋予了另一种形态的永恒。它们在阮明舒灵巧的指尖下接受脱水、定型、浸染的洗礼,褪去鲜嫩欲滴的活泼,沉淀为不腐不坏、姿态恒久的姿态。

陶晞晚成了工作台前的常客。那夜之后,她发现自己能嗅闻的气息似乎比以前又宽泛了一些——只要阮明舒在她身边处理那些干燥的材料,只要那双手在附近。清冷干燥的木质气味、染液微刺的矿物质气息、胶水清冽的化学气味……这些原本可能刺激她敏感鼻黏膜的因子,在阮明舒专注平和的气息笼罩下,都变得可亲起来,甚至还带着一种独特的、近乎药理性的安全感。

工作台上常常摆着阮明舒泡的花草茶壶和一罐温热的水。她开始笨拙地学着用镊子和细剪固定干花的位置,尝试调配合适的色彩浓度。那台被她戏称为“点心神器”的烘干箱,在阮明舒的指导下,也偶尔用于烘焙一些真正不含花材、只是用来充饥的点心——形状各异的小麦饼干、松软的厚片吐司,甚至成功率惨不忍睹的司康饼底。

失败的作品被阮明舒笑称为“陶氏特色抽象派”。

“没关系,”阮明舒捏起一块烤得焦黑崎岖的司康边角,慢条斯理地小口啃着,眼中全是揶揄的星光,“我们这里兼容并包,抽象派也有人欣赏。”

空气里弥漫着烘烤麦粉的焦香、暖茶温润的蒸汽和干花特有的宁静气息。工作台暖灯的光圈柔和地笼罩着两人。

陶晞晚手腕上的纱布早已拆掉很久,过敏遗留的轻微色素沉着也已淡去得几乎看不出来。唯有那片肌肤深处,有时似乎仍能清晰地感知到隔着一层织物摩挲的熨帖暖意。

她低下头,掩饰般咬了一口自己手中那块烤得还算正常的饼干。然而唇齿间的干香麦片甜味却瞬间尝不到滋味,耳朵里只剩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在密闭温暖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咚、咚、咚……

节奏快得几乎要撞破胸腔。

她借着喝水的动作掩饰着,眼角的余光却悄悄瞥向一旁专注于给白色干玫瑰花瓣尾端涂上淡蓝色渐变染料的阮明舒。灯光柔和描摹着她专注的侧脸轮廓,细软的发丝沿着白皙细嫩的颈线垂落。她涂抹的动作极其稳定精细,微垂的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宁静的扇影。

咚、咚、咚……

声音像是带着电流从耳膜一路窜到了指尖,酥麻一片。陶晞晚蜷了蜷手指。

这……这算是一种新的过敏反应吗?

对她心跳声的过敏?

今年的第一场强降雪比气象台的橙色预警还要来势汹汹。

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灰蒙蒙的天空被不断压低的阴云染成铅板颜色,雪粒子已经急不可耐地扑簌簌砸下来。不过短短半个小时,窗外的景象就彻底改换了颜色。整个世界被裹进一层厚重致密的白色毛毯之中。呼啸的北风卷着漫天鹅毛狂舞,发出令人心悸的嘶吼,高楼大厦的轮廓在混沌的白色风暴里颤抖、融化、消解。

写字楼的落地窗外已经堆起厚重的雪墙,视野所及完全是白茫茫的混沌风暴。陶晞晚站在格子间过道,盯着手机屏幕上实时更新的交通APP通知页面。无数条线路图标被刺目的红色斜杠覆盖。

【因极端暴雪天气,城市轨道交通全线路网(地铁)将于即刻起逐步暂停运营……请乘客密切关注天气变化,尽量减少不必要出行……】

下面不断滚动的实时评论区瞬间被焦虑的哀嚎和绝望的“救命”留言刷屏。

陶晞晚的心沉甸甸地直坠下去。

她猛地转头看向窗外那片末日般的白色。阮香记的暖黄色灯光,在那翻江倒海的雪幕之中,像一粒随时会被狂风扑灭的微弱烛火。

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不行!

她抓起包,顾不上和任何人打招呼,几乎是推搡开几个同样焦灼在落地窗边的同事,拔腿就朝消防楼道冲去。楼梯间里人出奇的少,只有她急促的脚步声在高旷的空间里空洞回响。冰冷的水泥台阶、包裹着钢制扶手的寒气都丝毫无法阻挡她下冲的速度。风衣在狭窄的楼道里被带起的冷风卷起又落下。

冲出写字楼旋转门的一刹那,狂风裹挟着刀锋般的雪片狠狠扇在脸上,噎得她瞬间无法呼吸。冰冷的、几乎带盐腥气的雪气直冲肺腑。眼前一片煞白,能见度不足几米,脚下的积雪瞬间就没过了脚踝,每一步都像跋涉在冰冷的流沙里。狂风嘶嚎着,推搡着她单薄的身体,脚步踉跄蹒跚。她只能凭着脑海中的印象和远处那一点点微弱的橙光艰难地辨认方向,像一叶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小舟,朝着唯一的灯塔孤注一掷地前行。风吹透了风衣,牙齿格格打着冷颤。

终于冲到阮香记那扇熟悉的玻璃门前时,她几乎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撞进去的。温暖干燥的空气夹杂着熟悉的干燥花木香气瞬间包裹了全身,冻得麻木的肢体如同泡进温汤里,激得她猛地一抖。头顶的风铃被撞得一阵狂响。

店内也浸透了屋外世界的幽暗。只有工作台上留着一盏小小的充电台灯散发光晕,像黑暗汪洋中唯一的孤岛。而“孤岛”上,阮明舒正屈膝坐在地铺的被褥里,身旁放着一只小小的电筒。陶晞晚撞进来的巨响显然吓了她一跳,霍然抬起头望来。

看清风雪里滚进来的那个狼狈雪人时,阮明舒眼底的惊讶瞬间被巨大的担忧取代。

“晞晚!”

她几乎是掀开盖在膝上的薄被赤脚冲过来的。动作快得像一道影子。下一秒,冰冷僵硬、覆盖着厚厚一层碎雪的陶晞晚,就被稳稳地拥进了一个无比柔软、无比温热的怀抱里。

那熟悉的身体气息,混合着身下被褥残留的暖阳味道和一点点干燥花叶的安稳基调,霸道地侵入了陶晞晚的每一寸毛孔,每一个正在被严寒吞噬的神经末梢。身体残留的最剧烈的颤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了。鼻尖冻得通红,埋在那温热的颈窝里,贪婪地吸吮着那像青草混着晨光的、唯一能让她安心的气息。

“……外面全……停了……”陶晞晚的声音带着牙齿相碰的咯咯声,冻僵的手指本能地攥紧阮明舒背后的毛衣,“地铁……全……停了……”

阮明舒没有说话。只是拥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陶晞晚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颊贴着她颈侧细腻温热的肌肤,那热度是活的、鼓动着的……隔着一层薄薄的毛衣料子。阮明舒的体温和气味像一张巨大温暖的网,将她紧紧包裹缠绕,隔绝开外面所有的寒冷风雪。她似乎微微低下头,温热的呼吸拂过陶晞晚冻得冰冷的额发。

陶晞晚僵硬的身体在她紧密的怀抱里一点点回暖、松弛,唯有心脏,跳得一下比一下更重、更快、更清晰!

咚!咚!咚!

撞得耳膜都跟着微微发颤,在这隔绝了风雪的宁静角落里被无限放大。她甚至觉得这份清晰的心跳声已经透过胸腔传递到了阮明舒身上。

时间在拥抱中无声流逝。

终于,阮明舒像是确认怀里的冰雕真正融化了,恢复暖意了,才缓缓放松了力道。

她没有立刻退开,只是微微偏过头。唇瓣距离陶晞晚的额角极近,呼吸的气流拂过那几缕被雪打湿又变干的额发,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微痒暖意。

她的声音比台灯的光晕还要柔,低低地响在陶晞晚的耳畔:

“钥匙。”

陶晞晚茫然地抬头。

阮明舒不知何时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小小的、磨得亮亮的黄铜钥匙。它被一根细长坚韧的牛皮绳系着。阮明舒将那枚钥匙稳稳地放进陶晞晚刚刚缓过一丝热意、尚未完全恢复灵活的手掌心。金属的冰冷感带着主人的体温,沉甸甸地落入掌中。

她温凉的指尖在陶晞晚的手背上轻轻地、安抚性地拍了拍。看着她的眼睛,在昏暗柔光下像流动的暗河,专注、温柔、澄澈,有着不容置疑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拿着它,晞晚。”

每一个字都极轻,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却有千钧之力。

“外面太冷了。住这里吧。”

她的目光落在那钥匙上,又抬起,直直望进陶晞晚的眼底深处,像要看到她心里去。唇角绽开一个小小的、含着安心力量的笑容。

“风雪夜长……正好……我把那套‘不碰花粉也能做干花’的手艺……一点……一点……全都教给你。”

深冬的雪仿佛一场盛大却无声的埋葬,将城市的喧嚣和刺骨的寒气都沉沉盖住。阮香记的玻璃门成了隔绝两个世界的结界。室外风雪迷途,天地混沌;室内被微弱的充电台灯和一小只防风蜡烛的暖橘色光晕填满。光影在雪白的墙壁上投射下朦胧模糊的界限。

两张小小的行军床被紧靠在一起,替代了原先的地铺,上面铺着厚实的被褥。狭小的空间里,两人并肩躺下时,手肘和侧身不可避免地相互贴近,隔着薄薄的几层衣物,每一次微小的翻身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带着不容忽视的暖度和呼吸的轻微起伏。陶晞晚的脖颈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阮明舒鬓角柔滑的发丝偶尔扫过的微痒。

气氛无声地变得粘稠。

陶晞晚努力想维持一个姿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窘迫,但身体深处却有一根无形的弦越绷越紧,勒得几乎喘不过气。阮明舒均匀绵长的呼吸就在耳畔咫尺之间,在这极度静谧的空间里被无端放大,一呼一吸间极细微的气流拂过耳廓。那声音和频率,竟成了此刻唯一贯穿世界的声响,带着蛊惑人心的韵律。

心跳声不受控制地急速鼓噪起来。咚!咚!咚!在耳膜里轰然作响,快得如同脱缰野马。胸腔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涨得满满当当,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悸动混合着冰雪隔绝后的安全感,汹涌激荡着。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阮明舒身上那清冽又微暖的气息在咫尺之间丝丝缕缕地环绕;那薄薄衣料下透出暖意的身体轮廓就在侧旁;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对方皮肤下血液流淌的细微脉动……所有的一切,都让陶晞晚口干舌燥,指尖蜷缩,紧紧抓住盖在胸口的被角,生怕那狂乱的心跳会穿透胸骨泄露出来。

她悄悄地将身体往自己那侧蜷缩了一点点。细微的布料摩擦声似乎惊动了身旁的人。阮明舒似乎也微微动了动。陶晞晚感觉到身边的热源似乎离得更近了一丝丝——也许是错觉?也许是对方的肢体无意识在黑暗中贴近取暖?她不确定,只感觉那均匀的呼吸声似乎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悠长地起伏着。

陶晞晚僵着身体不敢再动,屏住呼吸。可耳畔那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却像是带着魔法,开始和她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产生一种微妙的、无法言说的共鸣。它们交织在一起,在寂静的雪夜中盘旋上升,如同最古老神秘的乐音。空气被加热到稀薄,每一个氧分子仿佛都带上了一点微弱的电流。她甚至不敢偏头去看阮明舒在幽暗光线下模糊的轮廓,生怕目光相触的瞬间,胸腔里那只疯狂的、不断撞击着囚笼的鸟儿会彻底挣脱束缚。

许久,久到陶晞晚几乎觉得自己的后背都因保持姿势而微微发酸时,一只带着干燥暖意的手,极其小心、带着试探意味地,轻轻覆上了她紧攥着被角的手背。

掌心温热。指腹柔软。

那动作是如此轻柔,带着一种无声的询问:还好吗?

被触碰到的肌肤骤然滚烫!陶晞晚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细微地弹跳了一下!那只手像是被惊到的小兽,闪电般缩了回去,带着些微慌乱的气息。

“抱歉。”阮明舒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比先前多了几分沙哑和紧绷,“我……手冷,看你也僵着……唐突了……”语速很快,含着难以掩饰的失措。

“没……没有。”陶晞晚急急地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有点发颤。

那只刚刚撤退的手,在空中凝固般的僵滞了仅仅半秒。

然后,带着一种突然下定决心的力度和热度,它猛地再次落了下来!不再是试探性的轻点,而是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暖力度,坚决地、有些强硬地覆盖在了陶晞晚的手背上,甚至将她蜷缩的五指轻轻包裹进掌心之中。那温度像有生命一般,瞬间从指尖蔓延到了整条手臂,继而汹涌地冲上心房。

黑暗中,陶晞晚似乎听到一声极其短促的低低叹息,像是阮明舒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随即,她的手指不再退让,反而微微收紧了些,指尖轻轻嵌入陶晞晚微凉的指缝,形成一种亲密无间的交缠。

这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变化,却瞬间引爆了山洪!

一股滚烫的暖流夹杂着强烈的、几乎令人晕眩的欣快感,从两人交握的指间猛地窜起,以无可阻挡的雷霆之势瞬间冲垮了陶晞晚最后一道心防!喉咙像是被什么柔软而滚烫的东西死死堵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感官世界里无限放大的心跳声在疯狂喧嚣鼓噪!

咚!咚!咚!!!

急促,响亮,磅礴……带着令人窒息的回音,在狭窄温暖的蜗居里反复震荡!

分不清是自己的。

还是她的。

或者,根本就是融为了一体的、同频震荡的轰鸣?

陶晞晚如同被冻结的雕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半分。唯有那只被阮明舒紧紧包裹住的手,感受到对方手心同样传来的、甚至微微濡湿的灼热!

窗外风雪的怒号仿佛远去,整个世界的喧嚣消失殆尽,只剩下心脏在黑暗中发出的、巨大而清晰的声响,一遍又一遍,如同战场般激烈的鼓点。

风雪在黎明到来前偃旗息鼓,留下一座洁白得近乎虚幻的城市。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明晃晃地照亮空气中的微尘。

日子回归了某种奇特的平静轨道。

陶晞晚依旧按部就班地投入格子间的报表与数字堡垒中,但总会在日落前准时出现在阮香记,如同虔诚的教徒踏着钟声走向教堂。那场风雪夜的失控心跳似乎被白昼的理性暂时封存,成了黑暗中的秘密悸动。两人心照不宣地一同避开那个夜里滚烫的细节触碰,专注于工作台上那方寸之间的永恒艺术。

阮明舒的指导细致又耐心。枯燥的干花制作流程仿佛在她指尖被赋予了生命。陶晞晚终于真正完成了她的第一个作品——一个小小的、圆形的干花花环。框架用的是柔软的柳枝,里面交织着风干的白色满天星、紫色鼠尾草、深褐色的尤加利叶子碎段和一点浅蓝色的干小飞燕,色调素雅干净。她笨拙地在底座后面贴了一小片折叠整齐的暗格纸板,确保它足够稳固。

“不错,”阮明舒拿起那个小小的花环端详,手指轻轻拂过纸板的边角,检查稳固性,目光最后落在那些细碎的花叶上,声音含着由衷的赞许,“看来‘不碰花粉’的艺术,你已经正式入门了。”她把花环轻轻推回陶晞晚面前,像是交还一件稀世珍宝。

陶晞晚的脸在阳光下微微发烫。这小小的成就带来的隐秘喜悦,却远不如昨夜黑暗中心脏那要命的轰鸣来得惊心动魄。那种悸动反而在白天两人正常的距离感中被催化、沉淀得更深。

花店的小角落成了陶晞晚真正意义上的避风港,是她唯一能安然喘息呼吸的地方。她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独特的空气,混杂着花材的气息和阮明舒带来的安定感。

然而,当陶晞晚的生辰悄然而至,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场无声的凛冬大雪重新覆盖时,一切都被赋予了截然不同的意义。

生日当天清晨,陶晞晚刚抵达写字楼,就在前台签收了一份需要本人亲启的加急包裹。寄件人是阮香记,拆开一看,里面是一个沉甸甸、四四方方的纯黑色木质匣子,表面打磨光滑,没有任何装饰。开启精巧的金属搭扣,掀开盖子的瞬间,呼吸都凝滞了——

静谧幽暗的丝绒内衬里,端放着一座绝美的水晶玻璃密封罩。

罩内,没有一丝泥土,只有纯粹的色彩、形状与光影的奇妙凝结。

正中央,并非名贵的玫瑰或百合,而是一簇被时间与匠心完美冻结的生命!姿态最舒展的,是数朵姿态完全舒展、几乎完美复刻了春日阳光下盛开样态的洋甘菊干花。米白色的小小花瓣在特制的药液浸染与塑形下,挺立得如同沐浴着清风。花心处的嫩黄色被放大,呈现出更为柔和清亮的明黄。

它们簇拥着,宛如凝固在瞬间的花球。更精妙的是,围绕着这些饱满盛放的洋甘菊核心,巧妙地镶嵌着无数朵 极其微小 的、呈现 半开或花苞初绽形态 的 深蓝色 与 浅紫色 星点小花。那是风干的、只有米粒大小的勿忘我和微小飞燕草花苞,如同夜幕中温柔散落的碎钻!

它们被极其纤细的金色金属丝(细到在灯光下几乎隐形)巧妙的托举连接,形成一种悬浮半开的星云簇拥态,环绕着中央那明亮温暖的小太阳!

花簇下方,基底处理得尤为精妙——用透明的、凝固成水滴与河流波纹形状的水晶滴胶铺就,内部用极细微的白色砂粒和极小片贝壳磨成的亮粉点缀,像是凝固了一滴从晨曦花瓣上滑落的露水,在阳光的折射下流动着隐秘七彩的微光。

整件作品并非静止的死物。那些几乎隐形的、纤细的金色固定金属丝,构成了一种几乎看不见的、充满张力的空间架构。整簇花束都呈现出一种奇异轻盈的悬浮感。玻璃罩折射着窗外的雪光与晨阳,光线穿透不同形态、不同大小的干花花瓣,在丝绒的深色背景上投下重重叠叠、流动变幻的光影,如同一场无声的、只属于星辰与花朵的华尔兹。

在这极致宁静又璀璨夺目的微型花园旁,斜倚着一个约莫巴掌大小的正方形白色硬卡纸片。

卡片设计简洁到极致,没有任何多余的图案。唯有纸面右下角,用清隽又利落的墨色笔迹,写着一行字:

“永不熄灭的烟火,送给永远勇敢的生命。”

——明舒

陶晞晚的心被狠狠攫住,几乎无法呼吸。她伸出指尖,近乎虔诚地轻轻抚过那冰冷的玻璃罩壁,仿佛触碰着罩内被凝固的、星辰般永恒的生命力。那些米白色的洋甘菊……深蓝与浅紫的细碎星点……透明的水滴基底……每一个细节都带着阮明舒指尖的温度和用心。这张无名的卡片,是独属于她生命的密码锁。

就在这时,工位上电脑屏幕上代表内部邮件的小图标闪烁了一下。点开,竟然是一封来自集团IT支持中心的项目通知,收件人是她们部门总监和所有项目经理。通知附件是一份详细的业务流程图和数据对接端口说明,项目名称是:

【“星尘花房” - 花艺/零售行业中小型独立商户垂直电商平台原型构建计划(非营利性技术支援项目)】

邮件正文措辞官方,大意是IT中心将试点开展技术公益支援项目,首个合作对象为阮香记花艺工作室,为其搭建专属线上微门户……感谢审计一部陶晞晚在业务流程梳理与审计模块设计理念上提供的宝贵建议支撑……

落款是一个陶晞晚完全不认识的IT部门高级经理名字。

陶晞晚呆呆地盯着屏幕上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花店名字——“阮香记”。邮件正文里那些专业的IT术语和流程结构说明,此刻像有生命的游鱼般清晰起来……数据的输入口……客户档案的结构化留存……订单跟踪与库存管理的简单化逻辑……收款渠道的安全接口……甚至还有一个小巧的订单状态备注栏,设计成一个可点击生成的“干花维护温馨小贴士”模板框……

无数个深夜,自己在阮香记工作台前安静喝着阮明舒递来的花茶,目光偶尔飘过旁边小桌上那本被阮明舒记录得密密麻麻、偶尔也会用简单插画点缀的厚实记账本时,脑海里飞快闪过的零碎念头……那些关于效率、关于客户、关于留存、关于时间的思绪碎片……原来……她竟然都……

陶晞晚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回桌上那座永恒花园里怒放的米白色洋甘菊上。那些花儿在冰冷的玻璃罩内,仿佛带着阮明舒温和沉静的笑容,穿越风雪的凝视。

一种难以言喻的、汹涌滚烫的热流,猛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直冲天灵盖!双手激动得有些发抖。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翻开了自己随身携带、一直藏在包里深处的那个硬皮记事本——那里面夹着她的各种工作便签、琐碎事项记录。

颤抖着,她急切地翻动纸页,直到停在记录某个“无意义”创想的角落里——那个潦草涂画着几个圈圈框框、线条箭头、标注着“星尘”、“云端花房”、“小阮不失眠”等字眼的页面角落!旁边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穿着围裙的简笔火柴人!

纸张翻动的簌簌声带着急切。终于,在最不起眼的夹页缝隙里,她摸到了它——一张质地格外坚实、颜色有些温润陈旧的浅褐色硬卡纸片,正是从阮明舒店里那种记账卡纸簿上小心裁下的边角料!

卡片上,赫然是陶晞晚自己不知何时写下的、略显潦草却用力极深的字句——

【送给我唯一的不眠花园】

【那晚,我的过敏原其实是……】

【——你的心跳声。】

最核心的词语位置,被人用指尖反复摩挲过无数次,几乎要揉碎边角,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执拗和热度。

陶晞晚捏着那张卡纸,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抬起头,如同寻找命运航标的舵手,目光坚定地投向落地窗外,那条覆满新雪、笔直通向街角的路。尽头处那扇熟悉的玻璃窗,在纯净的雪光里,依旧亮着温暖而永恒的光芒。

她的心在胸腔里怦然作响,这一次,那响声不再是雪夜的混乱轰鸣。它激烈、磅礴、充满了近乎落定的确信。

如同终将抵达港湾的船,鼓动着最有力的风帆。

再没有任何犹豫。

陶晞晚迅速收起桌上那座璀璨的星辰花园,连同那张滚烫的硬卡纸,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玻璃罩底带着沉甸甸的暖意。她没有向任何人解释去向,只是抓起包,步伐前所未有的坚定有力,推开写字楼厚重的玻璃门,踏入了门外那片被新雪覆盖的世界。

积雪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清冽干净的空气涌进肺里,带着冬日独有的锐利和洁净感。阳光在雪地上跳跃,反射出点点刺目的金光。通往阮香记的那条街,此刻洁白得如同一道铺向未来的圣路。

心脏依旧狂跳着,但那不再是无措的慌乱,而是一种迫不及待的宣告。每一步落下,那份确信就加深一分。掌心里,那座微缩的永恒花园仿佛在呼应着她的心跳,也呼应着那个赠予它的人。

终于,熟悉的玻璃门近在眼前。门楣上的“阮香记”三个字在雪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陶晞晚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头顶的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像是一曲清越的前奏。

店内光线极好,满室都是雪光洗涤过的通透。阮明舒正背对着门口,微微踮着脚,将最后几枝新到的淡绿色洋桔梗插入工作台旁的高玻璃瓶里。柔顺的墨黑长发垂在背后,随着她轻微的动作小幅度地摇曳。

听到风铃声,她动作一顿,没有立刻回头,只是那只插花的手很轻地、很慢地放了下来。阳光透过玻璃瓶,在她脚下投下清澈晃动的光斑。

空气很安静,只有远处那只小型干燥箱还在极低地嗡嗡运行。

陶晞晚就站在门口,隔着几步的距离,看着她纤细挺直的背影。胸腔里那头名为勇气的猛兽还在撞击,但脚步已经钉在原地。刚才一路奔涌的千言万语,此刻都凝固在舌尖。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抬起那只紧握着玻璃罩的手。

仿佛感受到了背后那道滚烫又执拗的注视,阮明舒缓缓转过身来。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陶晞晚手中的那个水晶玻璃罩,以及她眼底翻腾的情绪——震惊、喜悦、难以置信,还有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清晰无比的东西。

阮明舒清亮如湖水的眼眸深处,那些被刻意压下的、只在她低头工作时才流露的温柔,此刻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一圈圈清晰地荡漾开来,越来越亮。

她看着陶晞晚微微发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唇,目光最后落在她高高举起、紧紧握着星辰花园的指尖上。那指尖因为用力微微泛白,还带着一路飞奔未散的微颤。

一切不需要言语。

阮明舒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无比真切的笑容。那个笑容是如此温柔,带着洞悉一切的暖意,仿佛早已料定她今天会带着答案出现在这里。眼尾弯起的弧度,像被春风揉皱的湖水,而那一点点梨涡的痕迹,如同阳光跳跃的吻痕。

“拆邮件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目光始终锁在陶晞晚脸上,缓缓朝她走近了两步。

阳光正好洒在那座星辰花园上,穿透米白色的洋甘菊和细碎的星点花苞,在两人中间的光洁地板上投下一片流动、迷离的彩色光影。那片光影将她们无声地连接在一起。

陶晞晚用力地点点头,喉咙依旧紧涩,但还是艰难地挤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满满的、不容置疑的确认:“那个项目……那些……那些乱七八糟的图……真的是你……”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但意思清晰无比。

阮明舒已经走到了她面前一步之遥。她的视线终于从那座玻璃罩上移开,抬起头,认真地看着陶晞晚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窗外的雪光和陶晞晚的脸,清澈得如同映照出整个倒影。

“嗯。是我。”她的回答平静而肯定,眼底的笑意更深,“那些‘乱七八糟’的图,价值连城。”

她的目光温柔地拂过陶晞晚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重新落回那被紧紧护在手心的星辰花园上,声音低柔得如同叹息,又带着磐石般的承诺:

“因为想……让这份不碰花粉的花期,再长一点,再久一点。”

她的目光再次抬起,与陶晞晚的目光在寂静的空气里无声相撞,撞出一片更加璀璨的火光,照亮了两人眼底深处所有的确认与尘埃落定。

陶晞晚眼眶一热,那股从接到礼物和邮件后就沸腾奔涌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她看着阮明舒近在咫尺的、带着温柔笑意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只为自己荡漾的湖水,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如同宣示,又如同回应那句刻在记忆深处的承诺:

“它会的。”

她的目光紧紧锁住阮明舒,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交付一个最珍贵的誓言——

“只要你在。”

窗外的雪光温柔地照亮整个花店。干燥箱低低的嗡鸣,成了这崭新开始最安稳的背景音。那些干枯却永恒的枝叶在空气中安静地散发着微温的木香。

未来还长,花期正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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