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离家出走,涂月溪还从没敢往大点儿的地方去,这一次,若非没了办法,她也绝不会跑来宛城。
宛城是什么地方?玄熹二十一年,三族战后,离国休养多年,和平共处的光影之下,富庶城邦遍地开花,这宛城可算首屈一指。
它北临着四溟湖,西靠着和渊秘境,多处泉眼养着无数茶楼,因而最适合走南闯北居无定所、身份不明的人尽兴之余吐吐心事、交头接耳妄议门派朝事。来往的散客不遗余力地释放自我,在散布谣言上更是能独当一面,久而久之,人杰地灵的宛城有了个拿不上台面的使命,成了个暗地里各类小道消息、花边新闻、内幕秘事聚集之所。
传言,震族的移幻师病倒了,继任的人还悬着,他门下的三大徒因无人知其名号,神秘莫测到竟在一夜之间被说书卖唱的传成了废物。这下子谁也拦不住了,各路的牛鬼蛇神就跟从镇妖塔里都跑出来一般,在与移幻师府隔湖相望的宛城齐聚一堂,势要在群鸟争雄的混沌中打成个风云人物,好去踢跑三大徒。
涂月溪不是冲这个来了。她玄术造诣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一旦出手,那只有挨打的份儿。来这里凑热闹,她唯一的目的是希望可以趁机找一找她失联的父亲。
说起她父亲,那倒是一个奇人,会使易颜术,名号响当当,江湖人称“涂千面”,涂千里是也。
离国震、巽两族人人皆有灵石,个个会使玄术。有人靠玄术发家致富扬名立万,有人坑蒙拐骗遗臭万年。她父亲是个特例,凭真本事扬了名,奢侈好赌把自己的名声送上了西天。他能有多作可想而知。
涂月溪倒是想得开,在她眼里,她父亲抛妻弃子,从来不是个好父亲,少有的关怀也不过是每年夏季的探视,可她并不觉得他不爱她。就在去年,她父亲没有如约而至,她盼望着盼望着,一直等到大雪封山他都没捎来半句口信。她慌了,撇下与她相依为命的外婆跑了出来。然而,在茫茫离国中寻找一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父亲谈何容易!一年过去,寻父路漫漫,她毫无头绪。
到了宛城,她重振旗鼓,抱着宝贝似的琵琶跑去茶楼找了个营生。别看她玄术不济,琴艺却还过得去,每天登了台撩起琴,柔情万种能把舞刀的爷们儿唱入了神,欢曲儿一弹叫好声一片。
这不,没几天,茶馆的生意见好,她跟人熟络了,琢磨着可以跟他们打听打听人了。
然而,出了这样的大事,茶余饭后想说点别的,涂月溪根本就插不上嘴。宛城每天都是打架斗殴的震族人,打着振兴震族玄术的名号,说打就打,戾气弥漫。巽族不光看热闹,趁机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花点儿银钱雇人,指哪打哪。
“你们听说过涂千面吗?”涂月溪试探着问了一次。
“他能打吗?”一个反问。
“你们认识会易颜术的吗?”涂月溪第二次问。
“捶人术、唬人术我都找得着人,看你想打谁了!”那个回。
前言不搭后语,涂月溪偃旗息鼓,不问也罢,看热闹吧!
融入一座城先从凑热闹开始。路遇打斗,不挤进去看两眼都对不起他们的表演。涂月溪半点儿玄术不会,但看了这些人的三脚猫功夫,她一点儿也瞧不上眼。这是得罪了哪家师父?教出来这么多败类跑出来献丑!
她跟人一起喝了几声倒彩,摇着头从人群里挤出来,心内感叹,五大玄门,震族只剩移幻师这么一个挑大梁的独撑门面!他们一个个大言不惭,招摇过市,移幻师真要没事,能容得下他们瞎闹腾?这都快打到自家门口了,他门下的人没一个现身。没道理!没道理!
到了茶馆,二掌柜大董递给她一张文书,嘟囔着:“空灵府还算通人情,划了些场地供他们打斗消遣,免得有人在店里滋事,坏了买卖。”
涂月溪看一眼,什么狮子桥、云福巷、鬼头岭、赤焰街,认识的不认识的,城里的城外的,手脚并用都数不过来,她蹙起眉,问:“这么说,闹成这样,连空灵府都不管了?”
“只要不死人,随他们打去。”大董回得云淡风轻,继而放下手里活儿,戳着桌子道,“但说不好有哪个高手过招,伤及无辜,这些地儿你大概都记着点儿,遇到了绕开为妙,免得给自己添麻烦。”
她嘴上应着点点头,心中抱怨,就这怎么躲?出了门放眼皆是啊!
活儿还是得干,不想惹祸上身,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人多口杂也有个好处,有人牵个话头,大家伙儿热火朝天就能说出个花儿来。涂月溪想让他们说说巽族,也好借机打听她父亲,便想出个法子,把一支小曲儿改了改词,拨起琴弦说唱就唱。唱的是那巽族四位大玄术师。
南面灵雀山,凤鸟遮云天,心幻师,抖抖手,心事一眼被看穿。
东边驭龙山,冰火两重天,时幻师,重瞳眼,凡人见了不敢看,
北面癸虚山,深潭夜夜寒,气幻师,治愈术,灵丹妙药不值钱,
西边白姬山,弟子万万千,形幻师,皱皱眉,千面美颜金不换。
就是这一曲——旧曲换新词,让茶馆的来客都听了个新鲜,一时间还真引来了众人观看。
也难怪,震族的八卦这几日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那移幻师神通广大,巽族这四位也毫不逊色!涂月溪凭着一己之力,竟还真就把他们的话头牵回了一半。
这边说,“叫我看,巽族玄术控灵,更高一筹,厉害着呢!”
那边说,“震族的厉害!金木水火土,随便哪个不把人打趴下了!”
你一言我一语,不多会儿茶馆里人满为患,好声好气地津津乐道在人声鼎沸中渐渐变了味儿,你吵我嚷的,客人们划作两派,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二掌柜大董乐呵着看了半天,愈发觉得气氛不对,赶忙小碎步跑出柜台,他在茶桌间跳跃着,跳起一个,他安抚一个,手忙脚乱了一阵儿,抵不过他们人多势众,还是打了起来。
也就眨眼的功夫,茶馆里人仰马翻,茶盏茶壶砸了一地,桌子凳子缺胳膊短腿儿。大董和店里的伙计一看真打起来了,躲之不及,涂月溪第一次置身在群架中,看傻了眼。
有人挥着长刀,有人扔出利器,连比划带吼地横冲直撞。涂月溪紧抱琵琶,被从天而降的桌子吓得冲下台,又被人推搡着转蒙了圈。她跳着高看到店里的人躲在墙角,挥着手喊她过去,娇小的她却扒拉不动身前的几个壮汉。
哄乱中,霎时劈出一声吼,“飞器术!小心刀剑无眼!”
说时迟那时快,刚刚挡在身前身后的一堵堵人墙“刷”地矮了大半截,所有人或趴或俯倒下去,涂月溪怔在原地,一身翠绿衣,只差头朝下来诠释个倒插葱。她哪儿知道震族飞器术只打上半身,待她反应过来已避之不及。
细如针的,重如锤的都向她飞来。完蛋了,她一闭眼被人推了出去,只听得耳边利器碰撞之音,手中的琵琶已不知飞向何处。她重重地跌倒在地,被谁踩了一脚,条件反射赶紧爬了起来,周遭的人骂骂咧咧收起刀剑,规规矩矩拾掇板凳儿。
涂月溪摸了摸胸口肚皮,没有伤,觉得自己躲过一劫,琵琶呢?她两手空空慌里慌张原地打转,耳边却听得大家拍手叫好:“姑娘好身手!好身手!”
她顾不得再看热闹,却又被人拽了一把,她踉跄着站稳,一抬头,只见一银红裙年轻女子站在她身前。
“拿好你的琵琶!”她面色冷淡,犀利的眼神看向涂月溪,此时才将她上下打量个仔细,不禁心中一颤,“竟然是她!”
涂月溪被她看得心中发毛,小心将琵琶接过来,看着她对众人的追捧漠然视之,不禁也多看了她两眼。这女子生得好看,身上还飘逸着飒飒的英风,她怔怔地看着,心中赞叹,世间竟有这般女子!
大董这时急急跑来,点头哈腰向红裙女子致谢,一面推将着涂月溪,道:“还不谢谢人家,要不是人姑娘出手,你小命儿都没了。”
原来是她推了我一把?涂月溪抱紧琵琶,道了声谢,那女子话也不回,只是瞥过来一眼,好像将她的道谢看作是麻烦一般。涂月溪察觉到一丝怪异,就在她们四目相对的瞬间,她又体味到一丝丝敌意,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她这才开口,语气还颇有些呵斥。“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手里的琵琶,它比你精贵。”
她说完转身走了。涂月溪一时语塞,眼睁睁看着她气宇轩昂地走出去,心下琢磨,难不成她心疼的是她的琵琶?
茶楼内的打斗已戛然而止,惹事不惹事的都一哄而散。涂月溪退到一边,这时看见二掌柜大董不知何时也跑了出去,在门口追上那女子正说着话。
大家伙开始收拾残局,一个伙计走到涂月溪身旁,顺着她看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问她:“救你那女的你不认识?”
涂月溪摇摇头。
他又问:“你不也打南边儿灵雀山那儿来的吗?”
涂月溪盯着他,“灵雀山大了,我能都认识?”
“呦!”他呵呵一笑,“那算你今儿运气好!这样的高手可不随便出手!”
“这话怎么说?”她疑惑着问。
“二掌柜说,就她这身手,这玄术,十之**是心幻师府出来的。不是一般人,不救一般人!”他附耳说完,见大董抬腿进来了,止住话,忙去了。
涂月溪朝门口望去,那女子渐渐走远的背影自带着一股风流,她琢磨着,想起了她姥姥,火灵石者习心幻术,能平息得了这么多人纷争的当是个厉害角色。可是,人家明明是素昧平生拔刀相助,却为什么这样的少侠风范又让她瑟瑟发抖呢?什么造化一般不一般?她这样的苦命,也许真得感谢她爹爹留给她的琵琶,怪不得别人说她,属实是自己没本事,险些把琵琶砸了。她摇头叹气,只听二掌柜吆喝一声,大家伙都不敢废话,低头老实干活,至天黑才将楼上楼下收拾停当。
收了工,涂月溪背起琵琶往家走,不经意瞥见墙边儿有黑影一闪而过,她低声问了句谁,没人应答,再细看时,却根本没人。她挠着头,那影子让她想起白日里救她的红衣女子,她自嘲地笑笑,“哎,涂月溪啊,涂月溪,人好心救了你,你倒好,还怕起来了!”说着,便继续前行,到了住处,倒头睡去。
夜深人静时分,从她屋里翻出来个人影,越过高墙,沿着隐蔽的街角急行而去。
至城外林中,那人取下面纱,正是白日里那红衣女子。一黑衣男子从隐蔽处现身,未开言先被她扇了一嘴巴子。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滥用飞器术!”
“卑职有错,玄主恕罪。”
“你要抢那麓雪琵琶,总该用心想想,她一个没用的人,能得王妃遗物,其中必有些缘故,岂是你我说抢便能抢来的?”
来人不敢言,瑟瑟发抖,跪地不起。
“幸而我施术补救,让在场的人都记不得你我模样,此番暂饶了你——”她说着,若有所思,仍怕走漏了消息,横生枝节,义王会怪罪。
她狠狠心,走上前,命他道:“你——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摄人心魄,让他难以抗拒。
“听好了——你被我从山上赶出来后,心中郁闷,到宛城会友,为了震族的名气,大打出手,之后,多喝了几杯,便都想不起来了,记得,没有我的召唤,以后你就躲在山里劈柴吧。”
施完幻忆术,那人瘫软倒下,沉沉睡去。
红衣女子运了运气,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息:“莫怪师父,在没弄明白她是什么人之前,知道的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