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烟把鲜花放在墓碑旁边,轻声说:“妈,我来看你了。”
从十九岁那年开始,十年过去了,她每次来扫墓,都只会说这一句。说完之后,和墓碑上那张还算年轻的脸面面相觑,维持一小时左右的沉默。
墓园在城南,离市区很远,她自己开车来的。
本和未婚夫约好一起,结果他接到出差通知,临走前,吻了下她的额头,“替我给妈道个歉。”
他拎着装电脑公文包,一脸失约的遗憾。
许烟宽容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莫名松了口气,她还没做好把未来丈夫介绍给妈妈的准备,虽然她已经死了十年。
爸爸还活着,身体健康。
妈妈死后三个月,他就带回家一个阿姨,她丈夫早早去世了,她靠干小时工赚钱,独自养大女儿。
阿姨的女儿刚参加工作,许烟那时也上了大学,找了个家教的兼职,用压榨身体的方式忘记痛苦。
所以,爸爸用她从没体验过的温柔语气和阿姨说:孩子们都自力更生了,我们也应该放下担子,好好享受晚年。
他说完这句话不久,两人就在酒店举行了婚礼,邀请了同事和朋友,大家举杯恭喜,对着新人感慨,有情人终成眷属。
许烟穿着借来的礼服站在他们身边,全程麻木,既没有表现出祝福他们,也没有替刚死不久的妈妈控诉。
第二天,她起早收拾东西,打算从家里搬出去。
新婚的阿姨,外表是那种一看就受过很多苦的坚韧女人,见许烟要搬走,伸出钳子似的手,用力抓住她。
声音是和死去妈妈相反的洪亮:“闺女!别搬啊,要搬也是我搬!”
许烟挣脱不开,淡淡地说:“证都扯了,你搬什么。”
她不喜欢冲突,尤其是在家里。
可是,这里已经不是家,过去熟悉的一切,经过镐头的起落,变得尘土飞扬,面目全非。
新装修的房子,现代简约风格,阿姨的女儿是做室内设计的,出了不少力。
空气弥漫着淡淡的木头味,门上贴着喜字,墙上挂着红色拉花,原本挂遗照的墙壁,换上一幅梵高的《向日葵》。
把遗照放进行李箱,叫了一辆车,开去学校,附近插间六百块钱一个月,她好像突然和爸爸有了血海深仇,拒绝他打来的生活费。
靠家教挣的钱,艰难地度过了大学四年。
毕业以后,入职现在的公司,认识了未婚夫。
初见时并不觉得出众,他戴着黑框眼镜,穿着和其他人差不多的衬衫西裤,像日剧里窝在格子间里大龄社畜。
就这样维持了大半年的同事关系,直到某天,许烟把一份重要文件塞进碎纸机里,并变成一堆面条纸的时候,他不紧不慢地说:“有备份吗?”
许烟哭着说没有。
“噢。”他推了推眼镜,“那只能拼上了。”
那天晚上,他和她一起,把碎掉的文件一条条找到,拼好,完成全部的七页时,太阳出来了。
她双手合十,行最诚恳的感谢礼,“谢谢前辈,我请你吃饭吧!”
熬了一整夜,男人没表现出一丝疲惫,他专注地看着她的发顶,笑着说:“我觉得,一顿不够。”
就这样,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平稳度过七年之痒,他在情人节那天求婚,许烟假装没有预料到这种惊喜,在他单膝跪地时,激动,流泪,任他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
朋友们见证了他们人生最重要的一刻。
之后,大家挤在他们租住的两居室里,喝酒,玩游戏,有人捧起地上的玫瑰花瓣,扔到许烟头上,起哄说今晚是洞房花烛夜!
大家哄笑着附和。
瘫在沙发角的女生喝得有点多,她抱着酒瓶,大舌头地说:“许烟,说实话,云朗是你的初恋吗?”
众人视线都落在她身上,还有身边的那道,更是灼灼。
她唇角漾起浅浅的弧度,“是,他是我初恋。”
——
早上出门时还晴空万里,在墓园站了一会,眼看乌云层层叠起,遮住太阳,连风也冷了不少。
她拢紧大衣领口。
该走了。
视线从照片上移开,却瞥到远处一个黑影,正费力着朝这边走。
她收回刚才的决定,继续站在原地。
几分钟后,那人越来越近,是个中年女人,身材有些胖,手臂上挎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这使她走这段上坡路时极其吃力。
人停了,喘声还在继续,女人双手撑着膝盖,说了几句哎呦真是累死了之后,才扶着腰直起身。
看到许烟,眼神一亮。
“是你!咱们好几年没碰着了吧?”
许烟颔首,保持着都市女性特有的疏离和矜持,微笑着问:“是啊,上次见你是四…还是五年前?”
女人把一束浮夸的假花放在墓碑前,伸出整个手,“五年了。”说着话,一双眼睛大剌剌地打量,“真神了嘿,你越来越年轻了呢。”
许烟下意识看了眼女人对面的墓碑,客气地说:“哪有。”
女人因她视线偏移,突然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和街坊话家常的小区楼下,而是墓园。她的手搭在墓碑一角,看着上面的照片,“不过要说年轻啊,还得是我弟。”
许烟再次看过去,“是啊,他很年轻。”
只有身在墓园,才能感叹人类自然衰老死亡有多幸运,死亡可以是任何年龄,是妈妈的四十二岁,也是江燃的十九岁。
江燃是女人的弟弟,遗照上的男孩穿着校服,黑色短发,一张干干净净的,没来得及进入社会的脸。
女人和弟弟打了招呼之后,熟练地从框里拿出白色抹布,把墓碑前前后后擦了一遍,又顺带把前面的台子带了一下。
擦完,抹布也黑了,她塞回袋子里,又拿出两瓶可乐,仔细地摆上。
女人蹲在那,忧郁地自言自语:“昨天给老人上坟,带烟带酒又烧纸的,差点把山给点了。到你这就简单了,两瓶可乐就行,你不挑姐理。”
乌云密布,风更大了。
许烟把吹乱的碎发掖到耳后,拿出手机,查了下天气,下方滚动最新通知:未来三小时暴雨蓝色预警。
似是为了印证,空气里多了些湿意。
她的车停在墓园门口,步行过去大概十分钟,抬头看了眼天,乌云黑黑地压下来,仿佛就在头顶。
女人也意识到就要下雨了,掸了掸裤子站起来,颇为后悔地说:“这一早上天响晴,谁能想到带伞呢。”
许烟拢了下领口,“我也没带,那你开车了吗?”
女人看了她一眼,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你看我像开车的人么,坐大巴来的,也不知道这会儿还能不能赶上。”
雨点落下,许烟朝前走,经过她时,抬了抬下巴,“我开车来的,一起走吧。”
女人面露喜色,忙抓起袋子跟上,边走边说:“谢谢,真的太感谢了,给我捎到公交站就行。”
出了墓园,雨势渐大,她们快跑了几步,钻进车里。衣服湿了大半,许烟把暖风打开,外套脱在身后。
女人坐在副驾驶,气还没喘匀,把袋子放在脚下,顺便也把湿衣服脱下来,拘谨地平铺在腿上。
这雨来得急,打在车窗上,像密集敲打的鼓点。车子启动,雨刷器左右摇摆,马路宽阔,前方没有车。
许烟握着方向盘,车子平稳驶入雨幕里。
车内安静,只听到呼吸声,虽然五年前见过一面,却和陌生人没有差别,许烟主动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女人诧异地指着自己的脸,竟然有些不好意思,“我叫江辛,辛苦的辛,好多年没说过名字了。”
许烟侧头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为什么?”
江辛说:“生了孩子以后,大家都叫我卓卓妈,要是有人突然叫我名字,我都不一定反应过来。”
她盯着车窗上滑动的水珠,声音突然沉重,“再说,我这名不好,辛苦的辛,我从出生到现在,没有一天轻松日子。”
许烟笑了一下,“和名字没关系。”
江辛煞有其事地摇了摇头,“欸,别不信,真的有关系,我们姐弟名字都不好,江燃,燃,早早火化了。”
十年过去,时间能抚平一切伤痛,女人轻描淡写说出的这句话,许烟却心口钝痛,差点喘不过气。
她抓紧方向盘,“他是怎么…”
话收了一半没说,江辛接上,“跳楼,这么多年我还是想不通,你说他模样好,学习好,和老师同学处得都挺好,突然就从八楼跳了。”
许烟缓缓呼吸,刻意封存的记忆在脑海里涌现,江燃第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是在带锁的密码本里。
十七岁的她在空白页写下——我好喜欢江燃,我希望江燃也喜欢我。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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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