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西市的喧嚣与活力,如同温暖的潮水,冲刷着裴砚心头积压了许久的阴霾。
他带着阿福和阿贵,如同出笼的鸟儿,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看什么都新鲜:捏面人师傅巧手翻飞;胡商摊位上色彩斑斓的琉璃珠子;刚出炉的胡饼焦香扑鼻……
裴砚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愉悦,脚步轻快。
他买了不少小玩意儿:给阿福买了个小巧的竹哨,给阿贵买了把看着结实的牛角弹弓,自己则淘换了几本旧书摊上的杂记话本,还有几包据说风味独特的蜜饯果子。
阿福和阿贵起初还有些拘谨,被裴砚轻松的氛围感染,也渐渐放开了,脸上洋溢着笑容,怀里抱着大包小裹。
不知不觉已近正午,腹中唱起了空城计。
主仆三人寻了家看起来颇为气派、宾客盈门的酒楼——醉仙居。
大堂里人声鼎沸,跑堂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烟火气。裴砚找了个靠窗、相对清静些的位置坐下,点了几样招牌菜和一壶清茶。
饭菜刚上桌,香气诱人。裴砚正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好好体验这古代美食,楼梯口处却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一群衣着光鲜、气焰颇盛的仆从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从楼上雅间下来。
那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年纪,眉眼与林氏有五六分相似,鼻梁高挺,嘴唇紧抿,下巴微微抬起,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倨傲。
他穿着宝蓝色锦缎长袍,腰束玉带,悬挂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佩,行走间环佩轻响,派头十足。
裴砚的记忆瞬间被激活——
这正是他血缘上的亲弟弟,定远侯府正经的嫡次子,裴璟。
裴璟小他五岁。当年裴砚被接回侯府时,裴璟恰好是刚记事的年纪。
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据说才是自己亲大哥的“表少爷”,裴璟的记忆里只有模糊的片段:一个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穿着半旧衣裳、与侯府格格不入的“外人”。
母亲林氏对这个“大哥”的疏离和复杂态度,以及府中上下对裴珏的推崇和对裴砚的隐隐轻视,都让裴璟从小就在心底划清了界限。
此刻,裴璟一行人下楼,正好要经过裴砚这桌。
过道本就不算宽敞,裴砚的桌子又稍稍占了些位置。
裴璟目光扫过裴砚这一桌,看到了阿福和阿贵那明显是侯府低级仆役的打扮,又看到桌上那些市井小吃和廉价玩意儿,眼中毫不掩饰地掠过一丝鄙夷。
当他的目光落在裴砚脸上时,微微一顿。
眼前的裴砚,穿着普通的细布长衫(阿福找出来的),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眉宇间却不见往日的阴郁低沉,反而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平静,甚至……一丝闲适?
尤其那双眼睛,清澈明亮,正平静地回视着他,没有闪躲,没有卑微,也没有他预想中的讨好或畏缩。
这眼神让裴璟心头莫名地有些不舒服。他停下脚步,下巴抬得更高,眼神居高临下,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倨傲,仿佛在看挡路的石子,声音清亮却透着冷意:
“兄台,劳烦让让。”
他连“表少爷”都懒得称呼,直接用了一个最疏离、也最符合他此刻心境的“兄台”。仿佛裴砚只是一个陌生的、碍了他路的食客。
酒楼里原本的喧闹似乎在这一刻静了静。周围几桌的客人好奇地看了过来。
阿福和阿贵脸色瞬间煞白,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所措地看向裴砚。
裴砚闻言,却并未如裴璟预料中那般,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沉默地、带着隐忍的屈辱迅速让开。
他反而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身体微微向后靠向椅背,姿态放松,甚至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点玩味的笑意。
他抬眼,迎上裴璟那倨傲的目光,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短暂的寂静,带着一丝刻意的疑惑:
“哦?我不让,当如何?”
裴璟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随即被一股被冒犯的恼怒取代。
“哈,裴少爷你这也不行啊。”
裴璟身旁的一身华服的公子哥嗤笑一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裴砚。
裴璟本就受不得别人激将,听到这话更是怒火中烧。
他万万没想到裴砚敢如此顶撞他!在他印象里,这个所谓的“大哥”,从来都是避着他走的!今天这是吃错药了,还是落水把脑子淹坏了?
“裴砚!你什么意思?!”
这一声“裴砚”,算是彻底撕破了那层“兄台”的伪装。
裴砚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微微歪了歪头,眼神里的玩味更浓,语气带着一种夸张的恍然大悟:
“呀!这位兄台,你怎么张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裴璟那张因恼怒而显得更加生动的脸上扫过,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莫不是……认识我?”
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了裴璟的脸上。
裴璟的脸瞬间由红转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喊出了对方的名字,暴露了自己并非不认识对方。
这等于被裴砚当众戳穿了他刚才故作不识的傲慢姿态,显得他既无礼又愚蠢!尤其裴砚那副云淡风轻、仿佛看戏般的神情,更让他觉得无比刺眼和羞辱。
他气得胸口起伏,手指几乎要指到裴砚鼻尖,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驳斥这看似无辜实则刁钻的反问。
周围的食客们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围观,但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让裴璟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
恼羞成怒之下,少年人那点被宠坏的骄纵和急于找回场子的心思占了上风。他忘记了母亲平日关于“体面”的教导,也忽略了眼前这个“大哥”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只想用更直接的方式压服对方,挽回颜面。
他再次上前一步,几乎要碰到桌沿,声音因为气恼而带着一丝尖利,试图用身份和命令重新夺回掌控权:
“裴砚!少在这里装疯卖傻!我让你让开,听见没有?!”
这一次,他连“兄台”都省了,直接连名带姓地呼喝,如同对待一个不懂规矩的下人。
裴砚脸上的那点玩味笑意,在听到这声毫无尊重的呵斥时,倏然敛去。
他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提高音量,只是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下巴轻轻搁在指尖。
这个姿势带着一种奇异的审视和压迫感。他抬眼看着气急败坏的裴璟,语气依旧是那种慢条斯理的调子,像是在讨论天气,内容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这样啊……”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在裴璟以为他要屈服时,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近乎戏谑的“提议”,
“不如,你叫我一声哥哥?你叫我声哥哥,我便让你,如何?”
裴璟一冷,耳根发红,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
“裴砚!你……!”
然而,他的话再次被裴砚截断了。
裴砚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直直刺入裴璟的眼底。
他不再是刚才那副闲适调侃的模样,周身散发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冷冽气势。
裴砚缓缓站起身,虽不及裴璟带来的仆从人多势众,但那挺拔的身姿和沉静如渊的目光,竟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怎么?难道我不是你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
“还是说,我裴砚——”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裴璟腰间那枚象征侯府嫡子身份的玉佩,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当不起你这一声‘哥哥’?”
话音落下的瞬间,裴砚抬手,将桌上那只半满的茶杯不轻不重地往桌面一顿。
“笃。”
一声轻响,如同惊堂木,敲碎了所有的喧哗,也敲在了裴璟的心坎上。
那声音不大,却让裴璟浑身剧震!
“当不起你这一声‘哥哥’?”这七个字,如同最锋利的钩子,猛地勾开了裴璟内心深处某个被他刻意遗忘、尘封已久的角落。
眼前这张苍白却带着前所未有力量感的脸,与他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影子重叠了。不是后来那个沉默阴郁、让人只想避开的“表少爷”,而是……而是十年前,那个刚被接回侯府时,穿着不合身的新衣、眼神里带着怯懦却也有着一丝懵懂期待的瘦弱男孩……
他记得,自己那时只有五岁,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大哥”充满了好奇。
他曾偷偷跑去那个偏僻的院子,想看看这个“哥哥”长什么样。他记得那个男孩看到自己时,眼睛里瞬间亮起的光,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渴望亲近……
可那时,他身边跟着的奶娘和丫鬟,立刻紧张地把他拉开了,低声告诫:“小少爷,那是表少爷,身份不同,莫要失了分寸。”
而那时,他心目中崇拜的、光芒万丈的兄长裴钰,笑着向他招手,展示着新得的珍贵砚台……
从那以后,他小小的世界里,就只有裴钰这一个哥哥。
裴砚?渐渐地,就成了一个模糊的、无关紧要的、甚至带着点“污点”意味的影子。
他从未想过,那个被他遗忘在角落的“影子”,会有一天,用这样平静却无比锋利的姿态,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指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被刻意忽略的“亏欠”——
那份源自血脉、却被他亲手摒弃的兄弟之情!
裴砚的眼神毫无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就那么直直地看着他。
裴璟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的怒气、骄纵、优越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
他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裴砚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近乎呜咽的喃喃,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住、却死要面子不肯认错的孩子,狼狈不堪。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裴璟身边那位一直作壁上观、锦衣华服的贵公子——李国公府的嫡次子李宁明,突然朗笑一声,一步上前,打破了这凝固的空气。
他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夸张的“懊恼”和“恍然大悟”的笑容,动作自然地插入了裴砚与裴璟之间,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刀光剑影从未发生,只剩下他自来熟的爽朗:
“哎哟,这真是棋差一招误伤己子,表少爷莫怪,”
他折扇轻敲掌心,一副懊恼模样,
“裴表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璟哥儿一般见识!他呀,就是被家里宠坏了,性子急,说话不过脑子!”
说着,他又转向脸色青白交加的裴璟,看似责备实则递台阶:
“璟哥儿,你看看你,自家兄弟闹什么意气?”
不等裴璟反应,他立刻又转向裴砚,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我替他把事儿平了”的豪爽劲儿,甚至带着点二皮脸似的调侃:
“表少爷,您要是实在气不过,要不……我替璟哥儿叫您几声哥哥?叫多少声都行!保管让您顺气儿!如何?”
他眨眨眼,半真半假地开着玩笑,试图用这种插科打诨的方式将这场尴尬至极的冲突轻飘飘地揭过去。
裴砚的目光终于从裴璟身上移开,落在了这位突然冒出来打圆场的李宁明身上。
裴砚性子内敛,却也用自己的方式关系着弟弟,至少这位和弟弟从小玩到大是玩伴他是认识的。
李宁明,定国公嫡次子。
他脸上的冰寒消融,嘴角缓缓向上勾起,展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甚至带着点“忍俊不禁”的笑容,仿佛真的被李宁明这“叫哥哥”的提议逗乐了。
“李少爷真是风趣幽默,裴某岂会不知李少爷一番好意?今日不过是兄弟间的一点小事,说开了便好。”
裴砚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越,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仿佛刚才那个言辞如刀、气势逼人的根本不是他。
“裴表少爷果然爽快!”
李宁明拊掌,见气氛缓和,也识趣地拉着失魂落魄的裴璟告辞离开。临走前,他深深地看了裴砚一眼。
裴砚重新坐了下来,仿佛刚才那。场剑拔弩张的对峙从未发生。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起来,姿态从容得仿佛在自家后院用餐。
“阿福,阿贵,坐下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他淡淡地吩咐,声音平静无波。
阿福和阿贵如梦初醒,连忙战战兢兢地坐下。
他端起那杯被自己“笃”了一下的茶,轻轻吹开浮沫,抿了一口。
茶凉了,味道有些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