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刺骨的河水仿佛还缠绕在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浓重的水腥气。
裴晏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并非他熟悉的、堆满扶贫档案的办公室天花板,也不是医院冰冷的白炽灯,而是一顶素青色的、有些陈旧的纱帐。
剧烈的头痛袭来,像是有人用凿子在他脑子里疯狂敲打。无数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他的意识。
他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妇人怀抱婴儿的温暖画面,转瞬又变成了乡下田野间奔跑的泥猴身影……接着是十岁那年,一辆华贵却冰冷的马车停在了简陋的农家小院前,一个穿着锦袍、神情倨傲的管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宣布了一个足以颠覆他人生的消息——
他,裴晏,是京城定远侯府流落在外的嫡亲血脉。
记忆的洪流继续奔涌,带着无尽的酸楚和压抑。
当年林氏怀胎外出祈福,途中遭遇山匪惊扰,避入一户农家后受惊早产。彼时农妇恰有一新生男婴。林氏身边一名被侯爷强占却未得名分的丫鬟,怀恨在心,趁乱将两个孩子调换。
十年后,丫鬟抑郁而终,临终前才吐露真相。而裴砚的养父母在他七岁时便已亡故,此后他随叔父生活,直到十岁那年身世揭晓,才被接回侯府。
一步登天。
裴砚被接回了那座象征着权势与富贵的侯府,却并非以“少爷”的身份荣归。
府里早已有一位惊才绝艳、名动京城的“小侯爷”——裴珏,那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生,却在侯府金尊玉贵养大的假少爷。十岁的裴珏已是公认的神童,诗书礼乐,无一不精,惊才绝艳。
而真少爷裴晏,十岁才开蒙,乡野间长大的粗粝与府中格格不入的规矩,让他成了众人眼中的“土包子”、“冒牌货”。
侯府需要一个光耀门楣的天才,舍不得放弃精心培养了十年的裴珏。于是,他这个真正的嫡长子,被轻描淡写地冠以“表少爷”的身份,安置在侯府一个偏僻安静的院落里。
“表少爷……”这个称呼像一根淬毒的针,深深扎进了少年裴晏的心底。
为了证明自己,为了得到那本该属于他的、却遥不可及的亲情和认可,他发了疯般地读书。
闻鸡起舞,三更方眠,几乎熬干了心血。他舍弃了孩童所有的玩乐,眼中只剩下四书五经,策论文章。然而,无论他多么努力,多么拼命,那个笼罩在天才光环下的假少爷裴珏,始终如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稳稳地压在他的头顶。
裴珏的才情仿佛是上天随手泼洒的恩赐,而他裴晏,拼尽全力也只能在山脚下仰望。
记忆的画面变得灰暗而沉重。侯府主母,他血缘上的亲生母亲,看他的眼神总是复杂难言,带着愧疚,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闪避。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突然出现的、打乱了她平静生活的亲生儿子,每每相遇,总是匆匆而过,或是借口事忙避开。
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被一道无形的、名为“裴珏”的墙,隔绝得严严实实。侯府上下,下人们看碟下菜,捧高踩低是常态。
所谓的“表少爷”,待遇表面上不差,吃穿用度不缺,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冷漠和忽视,比苛待更令人窒息。
十年寒窗,呕心沥血。他终于在今年,二十岁加冠之年,考中了举人。
这本该是人生一大喜事,是寒门士子改变命运的关键一步。然而,就在他放榜的同一天,更大的喜讯如同惊雷般传遍侯府——
裴珏,高中金榜,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刹那间,整个侯府陷入了狂喜的海洋。锣鼓喧天,贺客盈门,仆役奔走相告,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骄傲。
定远侯裴铮亲自设宴,广邀宾朋,为他的“嫡子”,新晋探花郎裴珏庆贺。府里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而在这个举府欢腾的时刻,他这位同样中举的“表少爷”,却被遗忘在偏僻的角落。
区区举人怎比得上天子门生,巨大的心理落差,经年累月的压抑、不被认可的委屈、对亲情渴望的彻底幻灭……所有的负面情绪在那一刻达到了顶点,如同冰冷的毒蛇啃噬着心脏。
原主裴晏,那个在侯府夹缝中挣扎求存了十年,始终得不到一丝暖意的青年,在极度的绝望和钻牛角尖的悲愤中,选择了投河自尽。
“噗……咳咳咳!”裴晏猛地侧头,剧烈地咳嗽起来,吐出几口带着腥味的河水,喉咙火烧火燎地疼。
冰冷的现实和汹涌的记忆碎片交织,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一个在扶贫一线因连续熬夜猝死的现代基层干部,灵魂穿越了时空,附身在了这个刚刚投河身亡、名为裴晏的古代青年身上。
“少爷!少爷您醒了!太好了!老天保佑!”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哑的少年声音在床边响起。
裴晏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侯府低级仆役粗布衣裳的小厮,正扑在床边,脸上又是泪又是汗,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此刻却迸发出狂喜的光芒。
这是他的贴身小厮,阿福。记忆告诉他,这是整个侯府里,唯一一个真心实意待“表少爷”好的人。
“阿……福……”裴晏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嘶哑微弱。
“是我,少爷!是阿福!”阿福激动地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用一块还算干净的湿布巾擦拭裴晏额头的冷汗和嘴角的水渍,
“您可吓死我了!都怪我没看好您……”
“水……”裴晏只觉得浑身脱力,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哦!水!马上!”阿福连忙起身,跑到桌边倒水。裴晏的目光随着他移动,这才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房间不算小,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几把椅子,都是半旧的。
书桌上堆满了书籍和写满字的宣纸,墨迹有些晕染,似乎曾被水打湿过。角落里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青瓷花瓶,插着几支早已枯萎的花。
窗户半开着,外面天色阴沉,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的、热闹非凡的丝竹乐声和隐隐约约的喧哗人声,那是为探花郎裴珏庆贺的盛宴。而这偏院,却寂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阿福倒水时茶壶磕碰杯沿的轻响。
强烈的对比,让裴晏心底泛起一阵冰冷的讽刺。
阿福小心翼翼地端着水杯过来,扶着裴晏半坐起,一点一点地喂他喝水。温热的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也让他混沌的头脑清晰了些。
“阿福……我……怎么了?”裴晏明知故问,声音依旧虚弱。他需要确认,需要从阿福口中听到“事实”。
阿福的手猛地一抖,水差点洒出来。他眼圈又红了,嘴唇哆嗦着,带着哭腔道:
“少爷……您……您掉进后花园的荷花池里了!都怪我!都怪我没跟着您!要不是……要不是……”他哽咽着说不下去,脸上充满了后怕和自责。
“掉进荷花池?”裴晏垂下眼帘,遮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
记忆里最后的画面,是冰冷的河水淹没头顶,是窒息前绝望的黑暗,原主绝望投河的记忆碎片清晰而痛苦。
“嗯!”阿福用力点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
“是护院王大哥发现的,他水性好,跳下去把您捞上来的!您当时……当时都没气了!我吓死了!赶紧把您背回来,用土法子给您控水、暖身子……阿贵已经跑出去请大夫了,去了好一会儿了,怎么还没回来……”他焦急地看向门口。
裴晏靠在阿福垫起的枕头上,感受着身体无处不在的虚弱和冰冷。他闭了闭眼,消化着这荒诞又沉重的现实。
前世,他叫裴岩,是扎根贫困山区的扶贫干部,为了帮乡亲们脱贫致富,熬夜制定方案,最终倒在了岗位上。
本以为一生终结,却没想到魂魄飘摇,落入了这个同样名为裴晏、却命运多舛的古代青年身上。
侯府嫡长子?表少爷?举人?被假少爷天才光芒彻底掩盖的可怜虫?在亲弟弟(假少爷)高中探花、举府欢庆的当口,绝望投河?
好一出狗血又残酷的身世大戏!
前世扶贫的艰辛,让他习惯了在困境中寻找出路,习惯了为他人负重前行。而此刻,他感受到的不仅是身体的虚弱,更是这具身体原主残留的、深入骨髓的悲凉与不甘。
远处宴会的喧嚣乐声隐隐约约,如同无形的嘲讽,穿透寂静的院落,一下下敲击在裴晏的心上。侯府的繁华热闹,与他这偏院的凄清冰冷,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就在此时,院外传来了阵阵嘈杂,接着门被轻轻推开,一股不同于屋内清冷药味的、混合着名贵熏香与脂粉的气息率先涌入。
原身的亲生母亲林氏在丫鬟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步履比来时略显急促,但依旧维持着主母的仪态。
裴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正如记忆所述,这是一个被岁月和富贵精心雕琢过的女人。
云鬓高挽,珠翠生辉,一身华贵的锦缎衣裙勾勒出保养得宜的身段。她的面容姣好,只是此刻眉宇间笼着一层刻意为之的忧虑,冲淡了那份雍容带来的距离感。
林氏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睁着眼睛的裴砚。那双眼睛不再是她记忆中常见的怯懦、孺慕,而是一种……深潭般的平静,带着一种让她莫名心悸的穿透力。
她心头猛地一跳,旋即被一种“幸好醒了”的释然取代,大大松了口气:“砚哥儿!你……你醒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后怕,也是庆幸没闹出人命的安心。
她快步走到床边,目光落在裴砚苍白消瘦的脸颊和干裂的嘴唇上。
这张脸,依稀能看出几分丈夫年轻时的轮廓,也带着她自己眉眼的痕迹。一股迟来的、混合着母性与愧疚的情绪猛地涌上心头。
十年了,她刻意忽视这个亲生骨肉的存在,用“裴珏需要她”、“侯府体面”、“不知如何面对”等理由麻痹自己。此刻看着他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虚弱模样,那份被压抑的愧疚感如同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向她。
林氏嘴唇翕动,保养得宜的手微微抬起,似乎想抚上裴砚的额头,或者替他掖一掖被角。一句酝酿在喉咙口的、带着温度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母亲!”一个清越悦耳,如同珠玉落盘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和关切,瞬间打破了屋内微妙的、几乎要滋生出一丝温情的气氛。
裴砚的目光越过林氏的肩膀,看向门口。
逆着门外略显阴郁的天光,一个身影走了进来。他仿佛自带光环,瞬间吸引了屋内所有的光线和注意力。
来人正是裴珏,那位天之骄子,也是占了裴砚身份的假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