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存后背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浸透两层校服布料,黏腻地贴在他皮肤上。温屿的头被他死死按在自己肩窝,发丝蹭着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怀里的人不再疯狂扭打撕咬,但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在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压抑的嗬嗬声。
谢存收紧了手臂,像十五年前那个闷热的午后,在弥漫着机油味的废弃工厂里,用尽全身力气抱住肋骨下方插着半截锈蚀螺丝刀、疼得浑身痉挛的温屿。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毛边,狠狠刮过脑海——那时温屿的血也是这么烫,浸透了他沾满油污的工装背心,温屿也是这么抖,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神涣散又疯狂,嘴里含糊地骂着“滚开…都滚…”
“我在。”谢存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磐石般的沉。他的下颌抵着温屿汗湿的鬓角,鼻尖萦绕着对方身上淡淡的、被血腥气掩盖的须后水味道,和他自己校服上廉价的皂角气息混在一起,奇异地冲淡了食堂里**消毒水的怪味。
温屿挣扎的力道猛地一滞。
“谢…存?”嘶哑的声音从谢存肩窝里闷闷地透出来,带着浓重的茫然和不确定,像迷路的孩子。
“嗯。”谢存应了一声,箍紧的双臂微微调整角度,让温屿能靠得更稳些,避开自己后背撕裂的伤口。他能感觉到温屿紧绷的身体正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虽然颤抖未止,但那种非人的、毁灭一切的疯狂戾气,如同退潮般从那双空洞的桃花眼里褪去,留下惊涛过后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混乱。
“咳…咳咳…” 轻微的咳嗽声在旁边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司稚希挣扎着从一堆翻倒的桌椅里爬起来,银灰色的短发乱得像鸟窝,校服蹭满了灰。他一手捂着被温屿无形冲击撞得生疼的胸口,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那半张撕裂的照片。熔金般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扫过紧紧相拥(或者说单方面禁锢)的谢存和温屿,随即猛地转向那个巨大的不锈钢汤桶——
那里空空如也。
没有顾飞星,没有阴影鬼手,只有油腻冰冷的桶壁反射着昏暗灯光。几粒细碎的金色尘埃,如同燃尽后最后的火星,在空气中无力地飘浮了一下,最终彻底湮灭,连带着那抹阳光晒过青草般的淡淡气息,也消失无踪。
那个拿蒸馏水冒充浓硫酸吓鬼、笑起来没心没肺、自称“渡鸦”的化学实习老师,真的…没了?像被黑板擦抹去的粉笔字,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只有他消失前那个带着悲悯和温暖的、无声的口型——“抱住他”——还在司稚希脑海里反复回放。
一股巨大的、空落落的酸楚猛地攥住了司稚希的心脏,比被温屿打飞时还要难受。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目光下意识地再次落回手中的照片上。培养舱里,那个浸泡在幽蓝液体中、紧闭双眼的银发少年…那眉眼,那轮廓…真的是他?满狞认识他?那个黑无常…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藏这张照片?又为什么…要替他挡下那致命的一击?
混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暂时无解的问题抛到脑后,视线扫过缩在角落、脸色惨白如纸、无声流泪的林辰,最后定格在谢存后背那片刺目的暗红上。
“喂…那个…”司稚希的声音干涩,带着点别扭的关心,“你…你后背在飙血,要不要…” 他指了指谢存被温屿指甲撕裂的伤口。
谢存仿佛才感觉到疼痛,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微微侧头,确认温屿眼中的疯狂暂时被压制下去,呼吸也趋于平稳,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精神显然极度疲惫。他这才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松开了紧箍的双臂,但一只手依旧稳稳地扶着温屿的胳膊,防止他脱力摔倒。
温屿脱力般晃了一下,被谢存牢牢架住。他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只有苍白的唇紧抿着,嘴角还残留着一丝疯狂褪去后的冰冷弧度。他抬起没受伤的左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刚才谢存格挡时,他的指甲似乎在那里留下了抓痕?
“去…医务室?”林辰怯怯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他扶着墙站起来,眼镜歪斜,脸上泪痕未干,眼神里除了恐惧,多了一丝对谢存伤势的担忧。陈焰死了,顾老师也死了…眼前这个沉默寡言却两次救人的同学,不能再出事了。
谢存没说话,只是微微颔首。他小心地扶着温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食堂,最后落在那碗被遗忘在打饭窗口、早已凉透的清水煮菜叶上。胃里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空虚感。
“咕噜噜……”
司稚希的肚子再次发出响亮的抗议,在死寂的食堂里格外清晰。
司稚希:“……” 他瞬间涨红了脸,恨不得把脑袋塞进那个油腻的汤桶里!羞愤欲死!
温屿低垂的头颅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声极轻、带着浓重鼻音的嗤笑从他喉咙里逸出,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谢存的嘴角也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林辰愣了一下,看着司稚希红透的耳朵,嘴角也忍不住微微弯了弯,虽然眼中悲伤依旧。
“咳!”司稚希强行找回场子,梗着脖子,熔金般的眼睛恶狠狠地瞪向温屿(虽然对方根本没看他),“笑屁笑!饿死本大爷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他大步流星走向打饭窗口,对着里面依旧面无表情的胖大婶吼道,“阿姨!C餐!三份!不!四份!” 他指了指自己、谢存、温屿和林辰。
胖大婶慢悠悠地盛了四碗飘着蔫黄菜叶的“汤”。
四人(主要是司稚希)端着四个豁了口的破碗,找了张稍微干净点的桌子坐下。气氛诡异而沉默。林辰小口小口地喝着寡淡的“汤”,眼神放空。司稚希食不知味,机械地往嘴里塞着菜叶,目光时不时瞟向谢存后背洇开的血迹和温屿低垂的侧脸,又忍不住去摸口袋里那半张烫手的照片。
温屿没动筷子。他靠在吱呀作响的破木椅背上,闭着眼,左手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股疯批的戾气收敛了,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谢存坐在他旁边,沉默地吃着东西,后背挺直,尽量不让伤口碰到椅背,动作间牵扯到伤处,眉头会几不可察地皱一下。
“喂,”温屿突然开口,眼睛没睁开,声音带着失血后的沙哑,却清晰得如同冰珠落盘,“那个‘渡鸦’…临死前,除了让你‘抱住我’,还说了什么?”
谢存咀嚼的动作一顿。他放下筷子,侧头看向温屿。温屿依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没听清。”谢存言简意赅。顾飞星的口型确实模糊,除了“抱住他”,后面似乎还有几个无声的音节,被阴影吞噬前的噪音掩盖了。
温屿嗤笑一声,终于睁开眼。那双桃花眼里没有了之前的空洞疯狂,却深得像两口寒潭,清晰地倒映着谢存染血的侧影:“没听清?还是不想说?‘渡鸦’是系统内部的叛徒,他最后的话,说不定就是捅穿这鬼系统的刀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谢存攥在手里的那个空了的“蓝眼泪”小瓶,“还有这东西…神经致幻剂?呵,系统的手笔真是又脏又下作。”
“孙阎王…”林辰听到这个名字,身体又抖了一下,放下碗,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他…他们还在Γ-7…顾老师…顾老师想找证据…”
“证据?”温屿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嘲讽,“顾飞星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证据呢?就凭一张嘴?还是凭这半张…” 他目光锐利地射向司稚希紧攥着照片的手,“…连脸都看不清的破照片?”
司稚希像被踩了尾巴,猛地攥紧照片藏到身后,熔金般的眼睛带着警惕和怒意瞪向温屿:“关你屁事!这是我的事!”
“你的事?”温屿慢条斯理地拿起筷子,戳了戳碗里蔫黄的菜叶,语气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被标记‘祭品’的是你,照片上泡在罐子里的也是你,那个满身死气的黑无常拼了命护着的还是你…司稚希,你真觉得这只是‘你的事’?” 他抬起眼,目光如冷电,“我们都被拖进了这滩浑水。系统要清除叛徒,更要清除所有知道它秘密的‘杂质’。顾飞星死了,下一个会是谁?你?还是知道Γ-7位置的林辰?或者…”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冰冷的视线扫过谢存和自己,“…我们这些‘意外’卷入的玩家?”
一股寒意瞬间笼罩了餐桌。林辰惊恐地抱紧双臂。司稚希脸色发白,攥着照片的手指关节泛白。连谢存的眼神都变得更加凝重。
“那…那怎么办?”林辰的声音带着哭腔。
“怎么办?”温屿用筷子夹起一片软塌塌的菜叶,端详着,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扩大,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渡鸦’死了,系统总会派新的鬣狗来清理现场。等着吧,下顿饭…” 他手腕一翻,那片菜叶掉回碗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汤水,“…说不定就有‘硬菜’上门了。”
他话音刚落——
“吱呀——”
食堂那扇厚重的、布满油污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缓缓推开。
一个穿着笔挺黑色中山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身材微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皮笑肉不笑的“和蔼”表情。腋下夹着一个硬壳文件夹。
他的目光精准地扫过狼藉的食堂,扫过惊惶的林辰,扫过愤怒的司稚希,扫过沉默染血的谢存,最后定格在嘴角噙着冷笑、眼神玩味的温屿身上。
“同学们都在啊?” 中年男人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黏腻的、令人不适的腔调,像蛇爬过皮肤,“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孙振,教务处主任。听说…学校里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有同学不幸…坠楼?还有一位新来的实习老师…似乎失踪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如同打量待宰羔羊般的光芒,脸上那虚假的笑容纹丝不动。
“作为负责学生纪律的老师,我有必要…向各位了解一些情况。”
孙阎王,终于亲自下场了。带着他夹在腋下的“文件夹”,和笑容下深藏的獠牙。
谢存放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握紧了拳头。温屿则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角,眼中的玩味和冰冷更盛,仿佛看到了期待已久的…新玩具。
系统的鬣狗,果然闻着血腥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