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七年·冬·大庆殿
雪后初霁,阳光穿透雕花长窗,在大殿光洁的金砖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鎏金蟠龙柱巍然耸立,御座高悬,明黄色的帷幕低垂,无声昭示着皇权的威严与深不可测。
文武百官按品秩肃立,绛紫绯红的官袍汇成一片沉闷的色块。皇子班列中,沈栖梧站在靠后的位置,一身符合规制的皇子常朝服,垂眸静立,仿佛殿内暗涌的视线与低语都与他无关。
他身旁几步远,九皇子沈栖枫正与一位宗室子弟低声交谈,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扫过沈栖梧,带着不易察觉的阴冷。
左前方,太子太傅陆明璋持笏而立,花白的眉毛下,一双阅尽沧桑的眼半阖着,仿佛入定,却又仿佛将殿中一切尽收眼底。
“陛下驾到——”
唱喏声起,百官整肃,山呼万岁。景和帝沈擎缓步升座,冕旒垂落,遮住了帝王眼中深沉的眸光。他目光如常扫过殿下,在掠过皇子班列时,似乎有刹那的停顿,快得无人能察。
冗长的朝议按部就班地进行。户部奏报雪灾赈济已发往各州府,工部陈述河道防凌准备就绪,吏部提请开春官员考核……一切如常,却又在平静的水面下,涌动着不同寻常的暗流。
不少人的注意力,都隐晦地投向了那个据说前夜在宫门外“惊世骇俗”的七皇子身上。废太子沈栖梧,那个沉寂多年、几乎被遗忘的名字,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重新撞入了朝堂视野。
终于,在兵部奏毕北境冬防事宜后,司礼监太监正要宣布无事退朝,一个声音抢先一步响起。
“臣,刑部郎中郑垣,有本启奏!”
出列之人四十许岁,面皮微黑,目光炯炯,正是以“刚直敢言”著称、实为九皇子一党马前卒的郑垣。他手持玉笏,声音洪亮,瞬间吸引了全殿目光。
“讲。” 御座之上,景和帝的声音平淡无波。
“臣要弹劾镇北王世子萧绝,目无君上,藐视天威,公然违抗圣命!” 郑垣语出如刀,直指要害,“前夜陛下罚其于宫门外跪思己过,萧绝未至规定时辰,便擅自离去!此乃对陛下圣裁之大不敬!长此以往,纲纪何存?国法何在?臣请陛下严惩萧绝,以儆效尤!”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虽然早有风声,但如此直接在朝会上发难,仍是火药味十足。
许多道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沈栖梧身上。谁都知道,带萧绝走的,正是这位七殿下。
沈栖枫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旋即换上忧国忧民的肃然。
景和帝的目光缓缓移向沈栖梧,冕旒轻晃:“栖梧,郑垣所言,可是实情?”
压力如山,瞬间压下。
沈栖梧出列,走到御阶之前,躬身行礼,姿态从容不迫:“回父皇,郑大人所言,部分属实。儿臣前夜,确曾命人搀扶萧世子离开。”
他竟坦然承认!沈栖枫眼中掠过一丝得色。
“你尚在禁足,擅自出宫,又干涉朕之处罚。” 景和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更让人心头发紧,“栖梧,你作何解释?”
沈栖梧直起身,目光清正,声音朗朗传遍大殿:“儿臣自知违令,甘领责罚。然儿臣此举,其一,为报救命之恩。去岁秋狩,儿臣遇险,若非萧世子箭毙疯熊,儿臣早已命丧当场。见恩人身处风雪绝境而袖手,非为人子所为,更愧对父皇平日教诲儿臣的‘仁孝’二字。”
他将“仁孝”与“报恩”并提,巧妙地将个人行为与皇家教化联系起来。
“其二,”他语气陡然加重,目光扫过殿中诸多武将和与边事有关的文臣,“为父皇圣德,为北境军心!”
“萧世子御下或有疏失,然镇北王府世代忠烈,满门碧血洒于边关!萧世子本人更是勇冠三军,屡立奇功,乃国之干城,北境屏障!父皇罚他,乃圣主督责良将,爱之深,责之切!”
他先为皇帝的处罚定性为“爱将”,堵住可能指责皇帝严苛的口实,随即话锋一转:
“然,前夜暴雪乃百年罕见!天威难测,风寒入骨!萧世子已跪罚近两个时辰,若再强撑,恐有性命之虞,或致终身残疾!敢问诸位大人——”
沈栖梧猛地转身,面向文武百官,目光灼灼如电:“若真如此,北境数十万将士将如何作想?他们会以为,他们在前线以血肉守护的君王,竟因区区小过,便要了他们少将军的性命前程!军心若散,边关若危,何人可守?何人可担此千古罪责!”
他声音激越,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儿臣擅自搀扶萧世子离去,非为抗命,实为保全父皇爱将,维护父皇在边军心中‘赏罚分明、爱惜人才’的仁德圣名!儿臣愿承担一切违令之责,只求父皇明鉴,北境安稳,军心稳固!”
一席话,情理交融,将个人“违令”瞬间拔高到维护君父声誉和边境稳定的社稷高度。尤其最后对“军心”的叩问,更是重重敲在许多人心头。
殿内一片寂静。不少武将面露动容,文臣中亦有捻须沉思者。沈栖梧这番话,不仅是在为自己辩解,更是在为所有边将发声。
郑垣脸色一变,急忙出列:“陛下!七皇子殿下巧言诡辩!陛下圣裁自有分寸,岂会真伤及萧绝?殿下以此为由,分明是藐视君上,扰乱朝纲!”
“郑大人!” 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
众人望去,只见一直沉默的陆明璋缓步出列。这位清流领袖、帝师一开口,连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陆明璋先向御座一礼,然后转向郑垣,语气平和却自有分量:“郑大人,陛下圣明烛照,仁德爱才,老臣与诸公,深信不疑。”
他先定下基调,随即话锋微转:“然,天有不测风云。前夜暴雪之烈,确属罕见,乃天时之变。七皇子殿下身在宫中,能体察宫外风雪之酷,心念边将之艰,虽行为有失妥当,然……”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沈栖梧,又看向御座,缓缓吐出八字:“其心可悯,其虑亦深。”
“其心可悯,其虑亦深”。
这八个字从陆明璋口中说出,分量截然不同!他没有直接支持沈栖梧的行为,却将其动机从“违抗圣命”的罪责,悄然拨向了“考虑欠周但情有可原、且思虑深远”的范畴,尤其是“虑深”二字,更是呼应了沈栖梧关于“军心”的论述。
一时间,许多中立官员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
沈栖枫藏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陆明璋这老东西,怎么会……
御座之上,景和帝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无人察觉。他目光深沉,在沈栖梧、陆明璋、郑垣几人身上缓缓移动。
“陆师傅言之有理。” 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天时难测。栖梧擅自出宫,干涉处罚,其行当罚。”
他顿了顿,宣布裁决:“念其年幼虑事不周,又出于报恩之心,罚俸半年,于东宫闭门读书半月,抄写《礼记》十遍,细细体悟何为‘规矩’。”
罚俸、闭门、抄书——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训诫,甚至是……变相的保护性禁足。
“儿臣领罚,谢父皇隆恩。” 沈栖梧躬身,神色无波。
“至于萧绝,” 景和帝的目光转向刑部尚书和都察院左都御史,“其御下不严之过,仍需彻查。然,念及其祖、父功勋及其本人前绩,暂复其原职,仍领北境前锋营。此案,交由刑部、都察院共同复核,务必查明原委,不得枉纵,亦不可冤枉功臣之后。十日为期,给朕一个明白结果。”
暂复原职!回北境领军!案子交两部复核!
这结果,远超许多人预期!尤其是“共同复核”、“十日为期”,明显是对之前可能被九皇子影响的刑部单独审理不放心,加强了制衡与监督!
沈栖枫的脸色瞬间有些发白,勉强维持着镇定。
“臣等遵旨!” 刑部尚书与左都御史出列领命。
“退朝。”
山呼再起,帝王起身离去,留下一殿心思各异的臣子。
朝会散去,人流如潮水般涌出大庆殿。沈栖梧随着人流,步履平缓。他能感觉到无数道视线落在背上,探究的、惊讶的、警惕的、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欣赏?
“七皇兄。”
沈栖枫从后赶上来,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微笑,仿佛方才朝堂上的交锋从未发生:“皇兄今日一番慷慨陈词,真让弟弟刮目相看。看来闭门思过,果然能令人进益。”
话语里的讽刺,几乎要溢出来。
沈栖梧停下脚步,转身看他,目光平静无澜:“九弟过誉。为臣为子,理当为父皇分忧,为社稷虑远。倒是九弟门下,多有如郑大人这般‘忠直敢言’之臣,时时不忘纠劾风纪,实乃朝廷栋梁,父皇之福。”
他语气温和,却将“门下”、“纠劾”几字略略加重,点明郑垣是谁的人,所谓的“忠直”又是为谁张目。
沈栖枫笑容微僵,随即又道:“皇兄说笑了。只是萧世子一案,如今交由两部复核,皇兄又与萧世子有旧,恐怕……难免惹人闲话,以为皇兄干涉司法呢。”
这是在暗指沈栖梧与边将勾结,意图影响案件审理。
沈栖梧神色不变:“清者自清。父皇圣明,自有明断。萧世子是否冤枉,证据说了算。倒是九弟如此关心此案,莫非是担心……查出什么不该查的?”
他目光清亮,直视沈栖枫,仿佛能看透他心底所有盘算。
沈栖枫心头一凛,强笑道:“皇兄玩笑了。弟弟只是担心国法公正而已。既然皇兄还要回宫‘感悟规矩’,弟弟就不打扰了。”
说罢,拂袖而去,背影透着几分僵硬。
沈栖梧看着他离去,眼底冷意一闪而逝。正欲举步,却见太子太傅陆明璋正拄着拐杖,缓缓行在前方不远,似乎有意无意在等他。
沈栖梧快步上前,恭敬行礼:“学生见过太傅。”
陆明璋停下脚步,转过身,浑浊却清明的眼睛看着沈栖梧,看了许久,才缓缓道:“殿下今日之言,老臣听了。”
“学生孟浪,让太傅见笑了。”
“孟浪或许有,” 陆明璋声音平淡,“但那番‘军心’之论,倒有几分先皇后当年纵览全局的眼界。”
先皇后……沈栖梧心头微震。他的母后,去世多年,已鲜少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
“只是,” 陆明璋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殿下可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今日将自己与萧绝,同时置于炉火之上炙烤。”
“学生知道。” 沈栖梧坦然,“然学生与萧世子,皆已身在旋涡,退一步未必海阔天空,进一步或可争得生机。并肩而立,总好过各自为战,被人分而破之。”
陆明璋沉默片刻,道:“萧绝是一柄利刃,可伤敌,亦可伤己。殿下用他,须有握刀之腕力,更要有控刀之心智,容刀之胸襟。刀刃过刚易折,握刀不稳易伤。”
这话已是极重的提点和告诫,隐隐承认了沈栖梧与萧绝的“联盟”,并提醒他其中的风险与驾驭之道。
沈栖梧深深一揖:“学生谨记太傅教诲,必时时自省。”
陆明璋不再多言,点了点头,拄着拐杖,慢慢走远了。阳光下,他佝偻却依旧挺直的背影,透着一种历经风雨的沧桑与力量。
沈栖梧直起身,望着老人的背影,心中微暖。陆明璋今日在朝堂上那几句话,以及此刻的提点,或许就是他这一世,收到的第一份来自核心权力圈边缘的、不带明显功利色彩的维护与认可。
这微小的偏移,或许就是未来“势”的开始。
长春宫
“啪!”
一只上好的甜白釉茶盏被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温热的茶汤洇湿了华丽的地毯。
周贵妃娇美的脸上布满寒霜,胸口因怒气而起伏:“好一个沈栖梧!好一个‘其心可悯,其虑亦深’!陆明璋那个老匹夫,竟敢当众替他说话!”
沈栖枫坐在下首,脸色同样难看:“母妃息怒。是儿臣小瞧了他。没想到他竟能说出那番话,还打动了陆明璋。”
“打动?” 周贵妃冷笑,“陆明璋那个老狐狸,无利不起早。他肯开口,未必是真被沈栖梧说动,说不定是看出了什么,或者……是陛下授意?”
沈栖枫一惊:“父皇授意?怎么可能?父皇向来不喜七哥……”
“陛下不喜他,是因为他那个外家,是因为先皇后留下的那些事。” 周贵妃美目中闪过一丝算计,“但陛下更不喜的,是有人把手伸得太长,尤其是伸向军队。你这次设计萧绝,借机拉拢边将,陛下未必毫无察觉。沈栖梧那番‘军心’之论,说不定正好挠到了陛下的痒处,或者……警醒了陛下。”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语气更加阴沉:“萧绝的案子,陛下让两部复核,还限时十日,这就是信号。枫儿,你那舅舅在刑部的手脚,得处理干净了,别留下把柄。还有,沈栖梧那边……不能让他再这么顺下去。”
“母妃的意思是?”
“他不是要闭门读书抄《礼记》吗?” 周贵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就让他‘好好’读。找点事情,让他这书读不安生。还有,他那个早死的母后……陛下心里那根刺,也该适时提醒一下了。”
沈栖枫眼中亮起恶毒的光:“儿臣明白。”
东宫·听梧轩
沈栖梧脱下朝服,换了一身家常的素色锦袍。小路子一边伺候,一边小声禀报:“殿下,萧世子那边有密信到,人证已在来京途中,咱们的人接应上了。另外,咱们自己找的那几个百姓证人的证词,也已整理妥当,通过隐秘渠道,递了一份概要给都察院的严御史。”
“严焕此人,刚正不阿,但过于谨慎。只给他概要,吊着他,关键证据等人证到了再一起给。” 沈栖梧坐在书案后,铺开宣纸,开始研墨,“沈栖枫那边有什么动静?”
“九皇子回府后发了好大脾气。长春宫午后往陛下跟前送了一回参汤,是周贵妃亲自去的。还有,咱们安插在刑部的人说,周侍郎(沈栖枫舅父)下午紧急召见了几个心腹,似乎在处理什么账目和文书。”
沈栖梧笔下未停,开始抄写《礼记》开篇《曲礼》,字迹端正清隽:“狗急跳墙了。让他们处理,正好帮我们‘打扫’得更干净些。我们的人,按兵不动,只需确保我们掌握的证据链完整即可。”
“是。” 小路子应下,又想起什么,“殿下,长公主府方才派人送来两盆名贵的绿萼梅,说是给殿下赏玩,解解闷。”
沈栖梧笔尖一顿。长公主沈静徽?这位皇姑向来骄奢,目高于顶,怎会突然给他这个“落魄”侄子送东西?
“可说了什么?”
“只说殿下闭门读书辛苦,看看花儿,怡情养性。送花的管事嬷嬷闲聊时提了一句,说长公主前儿个在御花园碰到陆太傅,太傅夸殿下‘知恩重义,有担当’,长公主听了觉得稀罕,就记下了。”
又是陆明璋。沈栖梧心中了然。这位太傅的影响力,正在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扩散。长公主此举,或许只是一时兴起,或许是某种观望下的试探性投资,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把梅花摆到醒目的位置。另外,将我前日得的那方不错的歙砚,连带我抄好的第一篇《曲礼》,一并送去太傅府上,就说学生闭门思过,临帖静心,请太傅闲暇时指点一二。”
“是。”
沈栖梧继续低头抄书。笔下墨迹淋漓,心中思绪万千。
朝堂上看似小胜一局,实则危机四伏。沈栖枫和周贵妃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的反击可能来自任何方向。萧绝的案子虽现转机,但十日之期,变数仍多。
还有父皇……今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究竟是信了他那番说辞,还是另有深意?是维护,还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隔离与观察?
窗外天色渐暗,宫灯次第亮起。
沈栖梧抄完一页,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前路漫漫,暗箭已张。
但他已非前世那个孤军奋战、束手待毙的沈栖梧。
他有重生的先知,有初步建立的盟友,有悄然偏移的“势”,还有……心底那份必须改变一切的决绝。
“萧绝,” 他望向北方,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与山河,看到那个正在归途或已抵达边关的玄甲身影,“你我各自为战,却又同气连枝。这一局,我们都要赢。”
烛火跳动,映着他沉静而坚定的侧脸。
闭门,是禁锢,也是沉淀。
风暴正在酝酿,而他,已在风暴眼中,开始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