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林夫子离开了,仁安也答应了归鹿不再往上考,但他从未落下过学习,就是这习武,他总是倦怠的。
江南的梅雨季总是黏腻得像未干的墨。仁安趴在窗台上用手指蘸着雨水写《兰亭序》。少年的字迹已有了几分风骨,他正用食指写着“流”字,水痕蜿蜒如曲水,却被一粒坠落的雨珠砸得支离破碎。笔架上的粉蝶受惊振翅,翅影掠过“觞”字的波磔,恍惚间竟似夫子当年画中那只振翅欲飞的蝶。
“放翎哥哥!你的剑意把我的粉蝶惊飞了!”仁安朝着窗外练剑的放翎喊道。
放翎收剑入鞘,足尖点地掠过积水的青石板,鞋尖竟未沾湿半分。他来到窗边,食指点了点仁安的额头:“仁安自己躲懒,竟还嫌哥哥练剑扰你清闲?”
仁安揉了揉被点中的地方,撇撇嘴:“谁让爹爹只教你练剑练枪练刀,那武器库里的你都练得,而我只能提水桶蹲马步,绑沙袋跳蛙跳……累还无趣!”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放翎腰间那把玄铁剑。剑鞘上暗纹流动,即使在阴雨天也泛着内敛的光泽。
放翎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爹爹是为你好。习武若无根基,就如这无根之墨,”他指了指窗台上已经模糊的水字,“再美也立不住。”
仁安赌气:“那你为何可以?爹爹分明偏心。”
放翎沉默片刻,忽然解开腰间剑鞘,递到仁安面前:“试试?你既嫌马步无趣,不如感受下真正的剑。”
仁安的眼睛顿时亮了,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窗户翻了出来。剑鞘入手微凉,沉甸甸的质感让仁安心跳加速。他小心翼翼地抽出长剑,剑身在阴雨天里泛着幽光,映出他兴奋又有些紧张的面容。
“我该怎么做?”仁安声音微微发颤。
放翎站到他身后,右手覆在他执剑的手上:“先学握剑。拇指按在这里,其余四指如此环绕……”
仁安感到放翎的呼吸拂过耳际,温热潮湿,与窗外梅雨气息混在一起。他不由自主地绷直了背脊,手心渗出细汗。
“放松些,”放翎的声音很近,“剑不是死物,它是你手臂的延伸。”
然而仁安却越发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他这才真切地体会到,那些被他轻视的基本功究竟有多重要。
放翎倒起了些逗他的心思:“看来重剑不适合仁安,是否要再试试长枪短刀匕首飞镖?”
“哥哥……”仁安有些羞,“仁安知道错了,我会乖乖去蹲马步的……”
归鹿来时看到仁安手提着水桶,标标准准地蹲着马步,还有些惊讶。听放翎讲了原由后,竟忍不住笑出了声:“小仁安还觉得爹爹偏心呐?”
“爹爹!”仁安脸涨得通红,水桶里的水因他身体的颤抖而微微晃动。
“我那不是气话吗……”仁安小声嘟囔着。
仁安的声音再小也没逃过归鹿的耳朵,可归鹿只当没听到,他将手上的包裹晃了晃:“既然都是偏心爹爹了,今天叫花鸡的两个鸡腿我可要都给放翎喽!”
“爹爹,我错了!”仁安一听,手上的水桶也不顾了,连忙跑过来抱住归鹿撒娇“爹爹是全世界最好的爹爹,爹爹最爱仁安了,哪能偏心呐!”
“真不偏心?”归鹿点了点仁安的额头。
仁安捂住额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偏心!不偏心!”
归鹿还想点点仁安的额头,却发现被捂住了,只能将手收回,嗔笑到:“嘴馋。”
仁安看见归鹿收回去的手,眨了眨眼:怎么一个两个都爱点我额头,幸亏我有先见之明,哼哼!
这年冬至,白鹿医馆来了个怪老头。老头姓崔,叫崔砚漳,已年逾花甲,看上去有些疯疯癫癫,但藏在头发下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
“你倒是好本事,请得了师兄来当说客。”崔砚漳一进医馆,便径直来到归鹿跟前,语气不善,仿佛带着多年的怨气,那模样,像是来寻仇的。
正在一旁捣药的归放翎,听到这充满火药味的话语,立马放下手中的杵,快步上前,将年幼的归仁安护在身后,眼神警惕地看着崔砚漳,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小兽。
归鹿不慌不忙地起身,对着崔砚漳微微作揖,态度恭敬,语气平和:“先生肯来,是仁安和放翎的福气。”行礼时,玉簪在昏黄烛火下泛着冷光,归鹿眉眼温润,举手投足间尽显儒雅,垂落的睫毛遮住眼底深意,唯有挺拔的身姿在摇曳的烛火下投下清瘦的影子。
崔砚漳看着眼前的青年,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过去。记忆中的归鹿还是个会偷剪他胡子的少年,惯会恃宠生娇。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青年却是与记忆中的少年判若两人……崔砚漳一时竟有些怅惘,但他面上不显,只是轻哼一声:“也就你会给我出难题!”这话出口,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晓,语气里竟藏着几分谁也不曾察觉的宠溺。
归鹿并未接话,挥手将归仁安和归放翎招呼到崔砚漳跟前,对他们说:“这是崔砚漳崔先生,是你们林夫子的师弟,也是你们的新老师。”
听到林夫子,归仁安瞬间来了精神,拉着归放翎的手就跑了过来。他仰着小脸,眼睛布灵布灵地望着崔砚漳:“先生是林夫子的师弟哇!可以问问林夫子最近过得好吗?”
归仁安的眉眼像极了归鹿,尤其是一双未染尘世的杏眸,让崔砚漳一下子想起了初见时的归鹿,不谙世事,哪像现在话里话外都藏着事。
崔砚漳看着归仁安,眼神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却又很快恢复了冷硬:“哼,问那么多作甚,好好学本事才是正理!”
归仁安没想到林夫子的师弟和林夫子一点也不一样,林夫子温和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可崔先生怎的这般严词厉色,似是冬月里的寒风,刺得人发疼,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不禁湿了眼眶。
归仁安犯了错挨骂归放翎都心疼,更何况他没做错什么,归放翎抱住归仁安轻拍了拍,眼神恶狠狠地盯向崔砚漳。
崔砚漳看着归放翎护着归仁安的动作,嗤笑逼近:“小娃儿,别以为耍两招花架子就能护住想护的人。”
崔砚漳一双鹰眸犀利,与少年警惕的目光相撞,在空气中擦出无形的火花。
两人就这样死死盯着对方,无声对峙。但归放翎到底是十岁刚出头的孩子,哪能真的比得过曾和太祖皇帝开国的崔砚漳,崔砚漳身上散发的压迫感让归放翎后背发凉,可他没有半分退却之意。
崔砚漳突然大笑:“哈哈哈,好小子!有点骨气!丑话说在前头,我崔九皋没什么大本事,不过是能将我与妫家打天下的经验教予你,再旁的得你自己悟。如此这般,你可愿拜我为师?”
归放翎听出来崔砚漳这问题只针对他一个人,被归放翎抱住的归仁安自然也听出了崔砚漳的话里并未有想收自己为徒的意思,怕是自己刚刚的表现没有得到先生认可吧……归仁安到底藏不住情绪,肉眼可见地低沉下来。
归放翎是抓住了崔砚漳话里“与妫家打天下”的字眼,知晓定是立马答应拜师为好,这将是他解开身世之谜的关键。可再怎样成熟,他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若说心里有个金字塔,归仁安就是他的塔尖尖,他最看不得仁安受委屈,一切权衡利弊都抛之脑后了,只是问道:“那仁安呢?”
归仁安一愣,他没想到放翎哥哥会这样问。自古好老师难求,是自己表现不好没被认可他认,可要是放翎哥哥因为帮他说话而失去了一个拜师的机会,他归仁安是要愧疚一辈子的。
归仁安悄悄凑到归放翎耳边咬耳朵:“哥哥你快答应先生,我没事的……”他自以为做得很隐蔽,却不知全都被崔砚漳看在眼里,话也是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崔砚漳恍惚了一瞬,这般纯粹的情谊……他见过也经历过太多手足情深到分道扬镳,甚至相煎太急。罢了罢了,还都是孩子,往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崔砚漳从包裹里取出一套羊脂玉笔,笔杆上雕刻的瑞兽栩栩如生,温润的玉质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是师兄给你的。”玉笔塞进归仁安掌心时,崔砚漳难得放缓了语气。
他转又对归放翎说:“我教不了仁安,师兄所做足矣,再多的只会消磨了他的灵气。更何况,有些事情没必要沾染就莫去沾染,莫非你希望仁安淌这趟浑水?”
归仁安听不懂崔砚漳话里的“浑水”是何意,但定不是什么好事,他看向归放翎的眼里满是担忧。
归放翎捏了捏仁安的手作安抚,向前跪在了崔砚漳跟前:“师父,请受徒儿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