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谦站起身来,睥睨茴香,不着一词。
茴香丝毫不惧直视着他。
“没有阿娘,就没有我。我永远,永远不会舍弃阿娘。”
“如果得到这样的机会,意味着我要与阿娘分离,那我...”
茴香未说完,孟子谦抬手打断,看向方木然,“时间差不多了吧,方郎中?”
方木然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秒,“啊,是。”
转而看向茴香,拉住她的手,“走吧,我们一起去看看你阿娘的情况。”
茴香任由方木然牵走,转身时还在扭头看着孟子谦。
诊完脉出来,孟子谦正在院门边,看着远山不知在想什么,听见方木然出来的动静,轻轻看了一眼,“结束了?走吧。”
抬脚便走在前头。
方木然跟在后面不敢吱声。
说实话,她今天有点被孟子谦吓到了,明明还是温润君子的端方模样,眸中却带着不达眼底的寒意,看不透真实的想法。
“葛大娘情况如何?”孟子谦的声音传来。
方木然想想,“说实话,挺好的,虽不及之前那样,但是已经可以拄着拐走路了,左腿能稍微使上劲了,疼倒是还会疼,但是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了。”
“治疗的目的倒是达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没什么,有点可惜罢了......”
若是能没有时间的限制,专心致志地治疗,可能日后会更好。
可七日已到,如今商队启程在即,之后的事情就要葛大娘自己照量着办了。
“可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方木然问,“茴香为何会觉得抓住你给的这个机会就要和葛大娘分离呢?”
孟子谦停下脚步,“方姑娘,我们终究是要离开的。”
“......”
二人回去时已是夕阳西下,孟宅里面热闹非凡。
大家都在收拾行囊,打包货物。
小昭也不例外,这几日在山上采了不少的草药,需得晒好后好生包裹防止虫蚁撕咬。
方木然回来后想帮着收拾一下,就被小昭打断,推进屋里,“看你这满脸疲惫样,先去躺一会吧,这里交给我,吃饭时喊你。”
其实方木然没有觉得疲惫,只有有些心累。
亢奋而又紧绷了七天的心一下子空了下来,没着没落的,一股子虚无的感觉席卷了浑身上下。
她也就没推辞,只是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看着床顶的纱幔,愣了许久,回过神来想了想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想。
明月高悬,秋叶潋滟。
想着现在夜里越发的冷了,茴香早早的拢了个汤婆子给阿娘送去,自己在院子里慢慢起炭火。
院门口传来脚踩落叶的嚓嚓声,茴香寻声望去。
竟是孟公子。
她有一瞬的尴尬,毕竟之前进行了那般僵硬的对话,但是教养告诉她不能晾着人家。
所以她还是放下手中的扇子,去给孟公子开门。
“孟公子可是有什么事情?”茴香问。
孟子谦倒是面色入场,一贯的不冷不热,盯着茴香看了三秒,轻声‘嗯’了下,“寻你阿娘。”
“哦,哦。阿娘在屋里呢。”茴香将孟子谦引进屋里。
知道大人之间有事相商,自觉退了出来。
只是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好奇,不断看向紧闭的门扉。
房内。
孟子谦的进入卷进一股子冷风。
其实想也知道,一年中最难熬的不是寒冬,而是这样凉凉的秋季。
尤其是对于葛大娘这样可以说几乎没有进项的人家来说,这种天气似乎还没有冷到值得烧炭,偏偏久了又会觉得凉的刺骨。
葛大娘被冷风激的打了个冷颤,但还是想下床来。
在她眼里自己没病没灾的平白在床上待客,不合礼数。
孟子谦没拦着,也没搀扶,只在葛大娘坐定后将被子严严实实的披到了她身上。
葛大娘将桌上的蜡烛燃起,微弱的烛光照亮房中的一角,观感上带了一丝丝的暖意。
孟子谦第一次看清屋内的情形。
陈设极其简单,几个木箱放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有一个木桌,上面笔墨纸砚摆的整整齐齐,边上书架零星摆了几本书,泛黄还卷边,应是时常翻看的缘故。
一张床,外加他们面前的这张桌,以及两人坐着的两条板凳,便是全部了。
简单,破旧,但干净整洁,可见主人是个认真生活的。
孟子谦飞快打量着周围,没再多看。
“孟公子独自前来,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若是能有用到我的地方,定然全力以赴。”
烛火映照着两人的轮廓,葛大娘有些摸不准孟子谦的来意,按理来说治疗也已经结束,应该没有旁的事了。
他又是独自前来,没有同方郎中一起,能是关于什么的呢。
孟子谦知道葛大娘心里正犯嘀咕,也就直接了当的说起来。
“葛大娘,您将茴香教养的很好。”
“一个女娃娃,整日在外面野,上树下河的,算什么好。”葛大娘嘴上如此说,脸上却带着藏也藏不住的温柔。
自己拼了命生下的宝贝,其实只要平平安安的,就什么都好。
“率真,聪慧,至纯至善,想来这十年也是悉心培养。”
聊起女儿,葛大娘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我命苦,可生下茴香后,就好像是时来运转了,走到哪都能遇到好人。”
“她吃着百家饭长大,心思野惯了,本质却是好的”
“我虽是个瘸腿寡妇,幼时也是富族之后,我的女儿再不济也要识字知礼才行。所以这十年来,再难,也不能不读书。”
“不说悉心培养吧,只当是牵着她,别走了歪路,动了歪心思。”
“其实几日相处下来,我觉得她不仅是识字知礼,也懂得许多药草知识。”
“嗐,我是久病成医,懂些皮毛之事,她也就是照猫画虎,有样学样罢了。”
“那也是一种天赋了。”
葛大娘这才觉得孟公子似乎是话里有话,“孟公子,你是说,茴香这孩子...有什么天赋?”
“只是有样学样,便能记下这么多的草药细节,”孟子谦说,“若是专门学习,日后又会如何?”
此时门外,有一只耳朵悄然贴上门缝。
孟子谦继续说道,“草药之事我其实不太懂,但几日的了解下来,茴香是个极其聪慧的孩子,记性也很好,做事认真细致,是个可塑之才。”
“孟公子的意思是......”不知是不是汤婆子渐冷的缘故,葛大娘感觉有一丝凉意侵入四肢百骸。
“孟家愿着意培养茴香。”
孟子谦多的没说,但也无需多说。
孟氏商队在广霞镇逗留数日,其家业之大,阔气的手笔,早已传遍大街小巷。
听说光是为了进山采货的队伍就花费了近千两来保证安全。
远的不说,第一次见面就让茴香拎回家各式各样的山菌臻货,这几日用药加上膳食也要价不菲,听方郎中的意思,孟公子还将库房敞开任取。
就凭借孟家如此的财势,加上孟公子如此的人品,茴香若真进入孟家接受培养,她的人生完全会变成另一个模样。
葛大娘垂眸,左腿肿的将寝裤撑的鼓鼓囊囊。
只是这是茴香的人生,“孟公子问过茴香的意思吗?”
“她不同意。”
“哎...想也是如此,她是个孝顺的。”葛大娘长叹一口气,“不过您放心,这件事由不得她做主,我会好好劝她,明日定会赶上启程。”
门外的茴香听到母亲这样讲,心中莫名的恼火,正欲破门,就听见孟子谦的声音传来。
“我想葛大娘误会孟某之意了。”孟子谦的声音一如暖玉温和亮泽,“在下的意思是...”
“您同茴香一起。”
“可,可...”葛大娘呆住了,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如何跟着!
十几年前的那种愤怒复又重燃,当年的那一跤,爹娘奔走寻医的急迫,恶毒姑婆的嘴脸,多少年都未曾想起了,如今又出现在脑海。
翻滚,奔涌,聚成一道巨大的浪涛拍打着原以为早就放下的内心。
过不去,十年了,还是过不去。
孟子谦转动着手上的白玉扳指,缓缓说道,“确实不易,只是这样一来,您可以继续治疗,茴香也无需与您分别。”
“如此大恩......”葛大娘感觉自己都开始语无伦次了,千言万语都挤在喉咙里,蹦不出一个字来,作势就要跪下去。
孟子谦隔着被子扣住葛大娘的手臂,别开眼,“葛大娘您此言尚早。”
“孟某自认并非圣人,不过是一介商人。不会轻易做赔本的买卖。”
孟子谦感觉到握着的手臂安静下来不再挣扎。
他眼睛望着门口的方向,“孟家不养闲人,茴香如今再成熟也不过是十岁的孩子,日后的教导,指引,乃至品性,桩桩件件,您可要看顾好了。”
“这...教育孩子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如此只怕还是不妥....”孟子谦说的冷漠,好像派给她多么重大而又艰巨的活计一样,可茴香是她亲生,她又如何会放任不管呢?
“听说,方郎中同意为您医治当日,您曾给她一罐子碎银。”
葛大娘怔住,旋即反应过来,“树下还有几罐,我妆匣里也有几张银票。”
孟子谦颌首,“如此,那便辛苦您连夜收拾行囊了,商队明日午后启程。”
说罢,孟子谦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孟子谦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就见葛大娘的双眼早已是猩红一片,无声的落着眼泪。
他扭过头去,“忘了说,我会请师爷拟好文书,只是路上不便,要等到了地方再过官府了。”
葛大娘抽泣起来,说不出完整的一个字,就只好拼命的点着头。
孟子谦推开门,正巧撞上红了眼睛的茴香。
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却在走到门口时听到身后‘砰’地一声。
咣咣咣三声闷响。
孟子谦驻足片刻,离开。
未曾转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