茴香深吸一口气,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在前面开路。
方木然跟在后面偷笑。
“说吧,你为什么明知故犯。”放牧然收敛笑意,俨然一副县太爷断案的模样。
茴香“哼‘的一声,偏过头去。
茴香不肯开口,方木然也不强求。
早在听到她阿娘是那位‘葛大娘’之后,方木然就对这其中之事明白了个七七八八。
结合之前在集市上遇到的那位络腮胡大哥所言。
葛大娘大概率是久病成医,再加上是个寡妇,孤儿寡母的俩人相依为命,是以村里人都自发的帮忙管着茴香。
这林子里各种枝条蔓生,盘根复杂,她和茴香还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碰到的。
太危险了。
也难怪王伯那么着急,又那么担心方木然把话给说重了。
都不容易。
只是方木然万万没想到事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
俩人一路无话,很快就到了茴香的家里。
茴香家在村子的最边上,一处用各式各样的木杈子围起来的小院。
推开门还发出刺耳悠长的吱呀声。
许是听到了声音,屋里传来葛大娘的的声音,“茴香,是你吗?”
茴香看看方木然,俩人对视一眼。
“诶!是我回来了阿娘!”
接着屋里传来一阵摩擦地面的声音,方木然还没反应过来,茴香扔了手上的东西就跑进屋里,“阿娘,您躺着就成,别再下床了。”
方木然走进,才明白那段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她很难形容看到眼前这番情境的心情。
葛大娘的左腿粗壮宛若大象,浮肿不堪。
皮肤表面胀的溜光水滑的,又像是藕段一般分成了几截,截断处陷进去隐隐发紫,似乎还流着脓水。
整条左腿都肿的不像样,那声音就是左脚踩在鞋上一点一点磨蹭着地面发出来的。
见到方木然出现在门口,还在扶着墙的葛大娘流着细汗,倒是泰然自若,问茴香,“茴香,有客人来怎么不说一声,平白怠慢了人家。”
说完,就要倚着茴香迎过来。
茴香看看方木然,显然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方木然迎过去,扶住葛大娘,“是我冒昧了,多有打扰。”
方木然和茴香对视一眼,默契的将葛大娘扶回了床上。
葛大娘坐到床上,冒着冷汗将左腿搬到床上,末了脸色有些苍白,“让姑娘见笑了。”
“可是需要什么草药?我这副模样是不能进山了,可以让茴香领着你去找。”
方木然摇头,想了想,还是没有告状,“我是镇上新来的商队中的郎中,听镇上的百姓对您多有称赞,所以前来拜访,只是不想...今日似乎不是时候....”
葛大娘笑笑,“有什么时候不时候的,我这副样子都有十几年了,没什么的。”
“十几年?!”方木然有些震惊,左腿这般肿如象腿有十几年吗?
“是啊,我早就习惯了,从前还能下床做些家务活,生孩子都挺过来了,没想到这段时间有些扛不住了。”葛大娘失神的摸着左腿。
方木然觉得这个时候她应该说些什么,但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几次欲言又止。
“别看我腿肿成这样,实际上之前一点感觉都没有,虽说没办法走远路干重活,但在家里做做饭干干家务还是可以的。”
说完又有些怅然,“几个月前不知怎得这块缝隙的地方破了个口子,开始流脓,接着就走不了路了,稍微一用力就像是刀钻般疼。”
“那...可曾看过郎中?”
葛大娘摇头,“没用,汤剂,膏药,全用遍了,还是这副样子,前段时间来了个游医针灸治疗了小半个月,没有丝毫成效。哎...折磨人啊。还不如直接让我死了算了....”
“阿娘!”一听阿娘这话,一直在旁边沉默的茴香忍不住吼了出来。
澄清的眼瞪得老大,威吓阿娘不要将这样的话。
接着又扑到葛大娘怀里紧紧搂着她。
“方姑娘,你不也是郎中么?能不能救救我娘?”茴香眼睛都红了,缩在葛大娘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方木然。
方木然轻叹,“方某...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对此实在是无能为力...”
都说医者仁心,悬壶济世。
在方木然看来量力而为才是最重要的,行医最怕心软,反倒容易让自己深陷其中而无法自拔。
这件事也是方木然逐渐进入临床后才意识到的。
曾经她初入临床实习,带她的师兄对这个行业充满了热情,每天不仅为患者跑前跑后,还会替患者考虑方中的药是否能有更便宜的替代。没成想后来师兄反被患者倒打一耙,陷入官司还丢了保研资格和实习证明,前前后后纠缠了近三年赔了十几万才算了结。
越工作,方木然越意识到应该冷漠。
何况她又不是中医专业,不过是摸边而已,更没有资格去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费心医治。
许是知道各中原因,又许是心里已经放弃治疗,葛大娘没多言语,只无奈的苦笑着点点头。
·
方木然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孟宅,心里想了千百个理由来为自己的拒绝找合理的托辞,但心里还是不好受。
对于葛大娘的情况,她说谎了。
其实在前世她曾遇到过这样的病例,也是位阿姨,多年前做了肿瘤手术后腿就渐渐浮肿起来,后来也是如同葛大娘这般腿粗如象腿,状如莲藕一节一节的。
没有医院肯帮她做手术,西医传统的消炎治疗无解,阿姨的丈夫就找到了与方木然导师在同一个办公室的另一位老师。
那位老师带的学生有的出去参加研讨会了,有的还在医院值班,导师就让方木然跟着去帮忙协助。
也是这一次,方木然真正见识了中医的博大精深。
想到这方木然摇头苦笑。
都拒绝了,在这里马后炮什么呢。
“怎么了?一会一脸严肃一会又笑的。”孟子谦刚带着队伍回来,一进门就看到方木然在院中绕圈圈,苦大仇深的样子。
方木然叹气,“没什么。”
表情依旧不虞。
孟子谦挑眉,“既如此,来帮忙入库吧?”
入库,顾名思义,就是今日从山上收获的东西一一登记放入库房。
这一次收获不小,山菌子,杏,野鸡野兔,还打了一头野猪回来。
为了方便保存,菌子这些要洗净晒干,杏子同其他果子都要制成果脯,野禽野猪要圈养起来。
只是工作越多越显得方木然心不在焉。
在一筐杏子剥了足足一刻钟之后,小昭实在忍无可忍,把方木然筐里剩下的杏子倒入她自己的筐里,挥挥手,将方木然赶下了场。
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的孟子谦强压下弯起的嘴角,“怎么,被你的手下嫌弃了?”
方木然翻个白眼,没理孟子谦。
原以为他是那种克己复礼的公子哥,没想到私下里是这样不着调。
许是心里烦躁,方木然也没了平日里好脾气的模样,又开始在院子里转圈圈。
明明是合理规避风险,为什么心里就是放不下?
孟子谦难得见到方木然这样满腹愁容的样子,之前无论是给大哥治病,还是同她说作为商队的郎中随行,她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没有什么起伏,如今却是明显的在纠结什么。
他悄悄地给手下打了个手势,说了什么,然后跟在方木然身后绕圈圈。
孟子谦派去打探的手下回来时已是月上中天,库房院里空无一人,唯有方木然和孟子谦还在院子里绕。
手下在孟子谦耳边一通汇报,孟子谦这才算了解了前因后果。
看向方木然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同情又有些无奈。
某种程度上经商与行医的本质是一样的,就是要铁拳铁腕铁石心肠。
从前他不懂,在自家人身上都吃了许多亏。
现在她不懂,所以一直在经受心理上的折磨。
孟子谦望着主院的方向沉思良久,最后拦下方木然,“既然心有不安,那便随心而走。”
随心?!
方木然皱着眉怔在原地,这个词...那位大师也曾说过,叫她万事随心...
是这个意思吗?
方木然更加纠结起来,“你知道我在因何苦恼?”
“方姑娘的行踪又不是什么秘密,况且...”孟子谦说道,“葛大娘的情况也不是什么秘密。”
“虽然同你说这样的话有强行博取你怜悯之心的嫌疑,但是我确实派人打听了一番,”
这葛大娘原名葛宝珠,乃是富族之后,自小便读书识字,家里也给她物色了门户相当的人家,只待吉日出嫁。
谁曾想出嫁前摔了一跤,回来不知为何腿便肿了起来,日复一日,药石无医,衣裙也无法遮掩,走路还一瘸一拐的,被婆家人看到了,当即退婚。
好在没有同感,倒也不影响日常生活,便如此拖了许多年,直到宝珠的父母出了意外身死异乡,宝珠被姑婆擅自做主卖给了一瘸腿鳏夫,宝珠连父母的尸首都没有见到就被姑婆连夜绑去了隔壁县的瘸子家。
怕宝珠逃跑,姑婆给瘸子提供了哑药,瘸子自己买了锁链。
宝珠至此便被绑在了瘸子家,终日以泪洗面,跑不得叫不得,直到怀了茴香。
她仿佛找到了生活的方向,拼了命将茴香生下后,就在月子里,趁着瘸子松懈下来给她解绑的时候,拿剪刀直穿他的喉咙。
接着就在原地守着孩子呆了一夜,第二天一清早去了衙门自首。
没人知道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去的衙门,也没人知道她哑着嗓子又该如何陈述冤情。
只知道县令青天转世,免了葛大娘的刑罚,又罚了娘家姑婆一大笔银钱以作抚慰。至于那个瘸子,他本就没有亲人,在县里风评也不好,不仅没人替他说话,甚至宝珠的事一经公示,全是前来唾弃的,最后连尸首都没有人收,做完尸检后被衙役扔到了乱葬岗草草埋了,也算是尽了官家义务。
拿了一大笔银票的葛大娘没有停留,抱着尚未满月的茴香一路走一路停,游游荡荡的最后定居在了邻宝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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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葛大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