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的时光在实验室静谧而紧张的节奏中流逝。祁北柠虽然被陆延歌按下了项目的暂停键,却也并未闲着。
她快速熟悉着实验室的各类仪器布局和药品存放规范,动作利落,观察入微。
注意力很快被斜对面实验台的情况吸引。高逸飞和李晓芸正围着一套复杂的催化加氢装置,两人眉头紧锁,低声讨论着,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装置的反应釜中,反应液的颜色停滞在一种不祥的深褐色,而非预期的澄清透明,旁边的压力表读数也波动异常。
“已经重复三次了,催化剂活性就是起不来,压力也不稳。”高逸飞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他摘下护目镜,揉了揉眉心,“文献上明明说这个条件很温和…”
“师兄,是不是底物纯度的问题?或者氮气置换不够彻底?”李晓芸小声提出假设。
“不可能,底物我核磁、质谱都验证过。置换程序也是标准流程。”高逸飞否定道,语气有些冲。李晓芸抿了抿嘴,没再说话。
祁北柠观察了片刻,走上前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高师兄,李师姐,”她开口,声音平稳,“冒昧打扰。这个反应…介意我看看吗?”
高逸飞正心烦,闻言下意识地想拒绝,但抬眼看到祁北柠那双沉静而专注、不带丝毫看热闹意味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侧身让开一点空间,语气缓和了些:“喏,就这个固载催化剂的加氢,小试没问题,一放大就出鬼。”
祁北柠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快速扫过实验记录本上的条件,又仔细观察了反应釜的搅拌桨形式、进气口和出气口的设置。
“师兄,文献上小试用的是机械搅拌,对吧?”她忽然问道。
“对。”
“您这套中试设备,是磁力搅拌。”祁北柠指向反应釜底部,“磁力搅拌在涉及固载催化剂和需要高气液传质效率的反应中,效果可能会打折扣,尤其放大后更容易出现分散和传质不均。”
高逸飞一愣,这个点他确实没深入考虑过。
祁北柠接着指向进气口:“而且,您的氢气进气口是直管,正对着搅拌轴心。在磁力搅拌可能 already 存在涡流不足的情况下,这样的进气方式容易导致氢气局部浓度过高,而边缘区域又不足,不仅压力波动,还可能让部分催化剂过度加氢失活,同时另一部分底物反应不完全。”
她语速不快,条理清晰,每一个判断都指向具体的设备细节和化学原理。
李晓芸听得眼睛微微睁大。高逸飞则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盯着那反应釜,脑中飞快地闪过祁北柠的话,脸色从疑惑逐渐变为豁然开朗,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佩服。
“有道理…”他喃喃道,立刻转身翻找起来,“我记得库房有个改进型的鼓泡式散气头…”
“如果是的话,换上试试。同时可以考虑适当提高一点搅拌转速,虽然可能对磁力搅拌负载有点要求。”祁北柠补充道,语气依旧是一种探讨而非指导。
高逸飞很快找来了配件,和李晓芸一起熟练地更换、重新组装、置换、加压…一系列操作后,反应再次启动。
这一次,压力表读数很快稳定下来。透过视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反应液的颜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浑浊的深褐色逐渐变得清亮、透明。
“成了!”李晓芸忍不住小声欢呼起来。
高逸飞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他转向祁北柠,神色复杂,最终化为一个真诚的笑容,伸出手:“祁北柠,厉害。谢了,帮大忙了。”
祁北柠与他握了一下手,嘴角也漾开一点浅淡的笑意:“师兄客气了,刚好想到这一点而已。”
午饭时间,所内食堂人头攒动。祁北柠打好饭,一眼就看到严院士正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旁看论文。她走过去:“严老师。”
严院士抬起头,见到是她,严肃的脸上立刻露出慈和的笑容:“北柠啊,快坐。怎么样?上午还适应吗?”
“挺好的,实验室条件很好,师兄师姐也很照顾。”祁北柠在对面坐下。
两人正聊着上午的见闻和祁北柠的研究构想,严院士瞥到一边正找座位的高逸飞和李晓芸,招呼着两人过来一起坐。
气氛很快活跃起来。高逸飞主动提起了上午祁北柠帮忙解决难题的事,语气中不吝赞赏。严院士听得频频点头,看着祁北柠的目光愈发欣慰。
李晓芸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对祁北柠说:“北柠师姐,上午陆老师那边…你别太往心里去。她人其实很好的,就是特别特别严格,原则性极强。”
严院士闻言,放下筷子,神色严肃了些,对祁北柠说:“延歌同志做得对。安全这条红线,任何时候都不能跨越。北柠啊,你所从事的研究领域,前景广阔,但也暗藏风险。越是急切地想出成果,越要时刻保持敬畏之心。我们所里,乃至全国同行,在这方面都有过沉痛的教训。”
祁北柠认真地点着头:“我明白的,严老师,晓芸。安全肯定是第一位的,陆老师…职责所在,我能理解。”她的语气诚恳,看不出丝毫勉强。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不服输的傲气仍在盘旋。她理解规则,也认可安全的重要性,但她更相信自己的计算、控制和应变能力。
那种被全然否定、被强行按下暂停的感觉,依旧像一根细刺扎在心里。她暗自思忖:流程要走,但或许可以有更高效的方式?或者,有没有可能在不违反核心安全条款的前提下,找到替代方案来证明她的控制是有效的?她不想白白浪费这两周。
午饭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下午,祁北柠开始埋头查阅安全规定的细则和申请双路冷却系统的全部流程文件,她的好胜心被彻底激发,决定正面攻克这个“流程”难题。
临近下班,祁北柠抱着一叠刚打印出来的资料走向楼梯间。心不在焉之下,在转角处与一个同样匆匆的身影撞了个满怀。
打印纸雪片般飞散落下。
“对不起!”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祁北柠抬起头,顿时一愣。站在她面前,正弯腰帮她捡拾资料的,正是面色清冷、身着EHS制服的陆延歌。
距离骤然拉近,祁北柠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一股极淡而清冽的气息,像是雪松混合着某种干净的皂角香,与实验室里常有的化学试剂气味截然不同,有一种冷静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感。
近乎冷感的皮肤,鼻梁高而挺直,唇线抿成一条严谨的直线。那双总是结着薄冰般的眼睛此刻因意外而微微睁大,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竟透出一丝不同于平日冷峻的、略显怔松的瞬间。
陆延歌也看清了她,那丝怔松迅速褪去,恢复成一贯的淡漠。
她没有多言,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开始利落地帮祁北柠捡拾四处散落的纸张。
手指修长而干净,动作有条不紊,似整理危险化学品台账一样严谨。
陆延歌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最上面一页的内容——《高危实验安全措施升级申请表》及《双路冷却系统技术规范》。
祁北柠有些尴尬地蹲下身一起捡,手不经意间碰到了陆延歌的手背。
她的手微凉,而自己的指尖还带着方才忙碌后的温热。两人都像被轻微触了电般,迅速而克制地收回了手。
纸张悉索声中,空气仿佛凝滞了几秒。
陆延歌率先整理好所有纸张,站起身,递还给祁北柠。她的视线在祁北柠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一瞬,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但似乎比上午少了几分纯粹的冷硬,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流程文件,第三页第二项,需要课题组PI和平台工程师共同签字确认,而非只有PI。”陆延歌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是平的,听不出情绪,却精准地指出了一个极易被忽略的细节。
祁北柠完全没料到她会说这个,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谢陆老师提醒。”
陆延歌几不可查地微一颔首,不再多言,侧身从她旁边走过。制服衣角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掠过祁北柠的手腕。
她抱着那叠资料站在原地,看着对方消失在楼梯转角的身影,心里那点不服气的疙瘩还在,却又莫名地搅入一丝极其细微的、因那突如其来的专业提醒和短暂接触而产生的异样感。
祁北柠低头看着被陆延歌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文件,指尖无意识地蹭过刚才被对方冰凉手背触到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说不清的、微妙的触感。
“啧,”她轻轻咂了下舌,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个介于懊恼和好笑之间的弧度,“规尺小姐…居然还有点售后服务?”
这条“规则”之路,看来比她预想的还要复杂,而且……好像还要有趣那么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