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二 )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

燕玄穿着蓑衣,头戴斗笠,在大雪中依旧随心所欲地前行着,丝毫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已经迷路。她的目标是山顶,是从大路上去还是直接穿过茂密的森林,对她只是两种不同心境的选择。天气寒冷,鸟兽也都藏匿在温暖的巢穴之中,四周只有风声、雪声与绿植呼吸声。燕玄竖着耳朵聆听大自然的声音,感受着来自厚重土地带来的生机,这时候,一声声微弱的呜咽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声音虽小,但很凄惨。循声而去,燕玄在一块巨石的背风面发现了一只刚刚生产完的母狼。母狼的背上有一道巨大的抓伤,伤口有一段时间了,鲜血已经结痂,布满了她的皮毛。似乎也是因为这道伤,母狼生产后精疲力尽,死在了风雪之中。她身边有三只小狼崽,被冰雪覆盖,已经冻成了雪球。只有最后出生的老四,她最小,也没有力气爬到母亲身边去喝奶,只得靠在母亲的尾巴下,她也因此还活着,能发出一点点微弱的呜咽声,不知道是在求救还是在为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哭泣。燕玄俯下身,微微叹息,她知晓天行有道,这种事在野兽中是多么的稀松平常,她作为修仙者,更应该遵守道的规律,莫要插手过多。

燕玄离开了,那呜咽声越来越微弱,最终消失。她心烦意乱,脑海里全是那个眼睛也还没睁开的小狼崽的模样。她心中产生了矛盾,尊重道与心怀慈悲为何此时是对立的?这问题若是拿来论道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而那只小狼崽可等不了这么久。燕玄实在是不忍心,她快步折回去。这矛盾的问题就先抛在脑后,先救下她再说。

“好了好了,以后跟着我,不会让你饿着的。”燕玄边说边把小狼崽塞入怀中:“我是不是该给你起个名字?既然是风雪中出生,那单一个风字如何?还是小雪?小雪也太不威风了吧,像是猫的名字。”

“明风,擅闯宗门禁地,窃取珍宝,该当何罪?明萱,你说。”

明风像是垃圾一样被燕玄扔在宗主座椅的台阶下,她的身后是目前在宗门之中的八十八位女弟子。九天宗只收女弟子,九天宗的心法玄天术至柔至阴,只有女性才能在修炼的过程中不受心法反噬。明萱一听师父点她名,连忙上前,她心里犯着嘀咕:“以我的修为都能看出来大师姐已经入魔了,师父怎么不先封住她的内力将她救回来,怎么非要召集各弟子,先来审判师姐的过错呢?难不成师父真想将她扫地出门?”

“明萱,你怎么不说话啊。”

明萱连忙拱手:“师父,以弟子之言,当务之急应是先将大师姐从入魔的状态中解救出来,否则邪念入心后则后果不堪设想,会有性命之忧啊!”

“我问你,犯下如此重罪后她到底要怎么处罚!”

明萱被呛了回来,一旁的四师妹明钰实在忍不住,有些阴阳怪气:“师父自然有了定夺,召集整个宗门肯定也是为了以儆效尤,何必再询问我们的意见?”

燕玄斜眼瞪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确实。谁又曾想我能被我最信任的弟子竟然会背叛我。按照宗规,理应即刻赶出宗门。我即刻抽去明风的仙根,断她根基,打入山下,永生不可再踏上仙山一步!”

听闻此话,在场所有的人无不战栗。这样的处罚实在严厉。一般人被赶出宗门,只是废除心法,这顶多损耗几百年的修为,依旧有重新修炼的可能。断根基这样的处罚多用来处罚罪犯,没有什么比让一个修仙者永远失去成仙的机会更残忍,这昭示着他此前成千上万年的苦修皆是白费力气。用无尽的修行换来一副**凡胎,凡间从此将会是他最大的牢笼。

明风觉得很茫然,她并未对师父的决定感到意外。她倒在地上,只能望见那张雕着四大神兽的黑色铁椅的底座,她在想这种椅子到底坐起来会不会舒服。她厌倦了这压抑的气氛,厌恶着身为这场审判的主角的自己。哪怕现在杀了她也好,她已经再也不想见到这大殿的一切了。

此时,明萱一下子跪了下来:“望师父网开一面哇!大师姐跟了你这么多年,在宗门勤勤恳恳,从未有过任何逾矩的事情。她甚至从未与任何人有过节,对待同门从不摆架子,只要能伸出援手时从不推脱。试问宗门中谁没有受过她的恩泽?师姐只是一时糊涂啊!”

明萱这一跪,她身后的所有人都一起跪下,像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燕玄站了起来,眼睛来回扫视着下面的众弟子:“为一重犯开脱,你们平日修习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师父!你平日也教我们要常怀慈悲之心,莫被虚妄蒙蔽了双眼。大师姐犯下错误接受惩罚是天经地义,但大师姐的为人与做事大家有目共睹。从我拜入门下后大师姐就对我关爱有加,论私情,我没法不怜惜她;论大义,大师姐随师父你一同修炼,从宗门建立再到如今壮大,她都付出了汗马功劳,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九天宗,我没法赞同将她赶出宗门。若是如此功劳的人都将要被赶走,那宗门上下一定人人自危,那又能团结一心呢?”

明萱越说越激动,她边上的明钰连忙拽住她的衣袖,为她打着圆场:“师父,此乃重罪,还需细细斟酌后再做决定。反正你已经把她抓住了,也不着急这一会,还是先把她丢进大牢,等二位师妹回程后再做定夺。”

明钰给的这个台阶,燕玄也就顺势下了。她一甩衣袖,让人先把明风关押下去,让众人离去,她也离开了大殿。

待师父走后,明钰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浮灰,漫不经心地对自己的师姐说:“师父当时正在气头上,她当年被二师姐背叛,她怎么能容忍大师姐再犯同样的错误呢。你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师父肯定不会那么轻易地把大师姐废为凡人的。”

明钰去拉明萱起来,但她依旧固执地跪在地上:“正是因为二师姐的事情,你为何那么认定师父不会因此从严处理师姐?”

“师父老说你这个人愚钝,我现在算是发现了,就算是当年二师姐,师父到最后不还是网开一面了吗?再说,你跪在这有何用!还不如等明濯回来后她再给师父说几句好话,这事也就平稳解决了。我这就给她传信。”

明钰见明萱不起身后便自顾自离开,明萱突然叫住她:“师妹,你说师姐为何那么做?”

“师姐心里有伤,她的伤和师父的伤一样。这是师父和师姐的事情,她们的心结得她们解开,或许明濯那孩子能帮上点忙,或许又适得其反,谁知道呢……”

明风被关在极寒牢笼之中,寒冰床铺使她战栗,却也压制住了她的心魔。她蜷缩在一角,今日发生的事情使她感到……困惑。似乎从被抓住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属于她自己。她本期望师父可以痛快地赐给她死亡,只是她不知自己何时萌生这绝望的念头。牢笼密不透风,也无灯火,一到夜晚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虽有人会定时送饭,明风太过虚弱,她甚至没有力气走到牢门。寒气使她无法入眠,她清醒着,可与在石室面壁静修的情况不同,她的脑海里的思绪无法停止。她不断地陷入并无意义的回忆中,她想起自己还是野兽的时候,她在师父脚边睡觉,而师父在打坐练功,那周身运转的灵气也会随着明风的呼吸进入她的体内。是啊,明风从未想过修炼成人或成仙。那时候她无法说话,对师父的话也只能理解一半,但那时候她是何等的满足。只要跟在师父后面就会感到满足,只要师父愿意揉揉她的头,她也会开心地摇尾巴。而如今,门派的心法已经无法满足她对于变强的追求。而如今,师父再也不会揉揉她的头了。已经太久太久了,她早就搞丢了过去的自己。

“或许变回野兽也未尝不可。只要满足了自己的本能就会开心,野兽也不会有自尊或感情。”

燕玄让送饭的弟子每天都向她禀报明风的情况。隔了三日,她见明风的心魔没有进一步扩散,她终于亲自前往牢房。路过大殿,燕玄朝里远远望了一眼,明萱依旧跪在原处,她的身后是一些自发地前来为明风求情的弟子,少说也有三十余人,规模不小。燕玄稍稍意外,竟然有这么多人支持明风。

牢门这么多天来头一次被打开,光是看见那黑色的衣摆,明风就知道来者何人。她无力说话,只是抬眼望了望师父,那神情充满了麻木。燕玄见她嘴唇乌紫,脸色苍白,全身只有一口气还吊着,心中多少有些心疼。她不想费力再摆什么谱子,她从袖口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玉瓶,从中倒出两粒金色丹药,她难得一副温柔的模样,但明风不领情,她固执地扭过头,燕玄轻轻拍了拍她的头:“这是护心丹,吃了吧,免得你那心魔再伤了你的元神,到时候我也救不回来你。”

明风还想反抗,只是她没有力气,燕玄稍用点力气就把丹药送到了明风的嘴里,她想为明风倒杯水,却发现水桶早已结冰。她心疼弟子,为她又变出一瓶温热的仙酒:“喝一点暖暖身子。”

酒在宗门是稀罕物,宗门非节日祭祀不得饮酒,而且没每人饮酒的限度也十分严格。仙酒打通了明风的经络,使她整个身子都变得活跃起来,也让丹药的效果加速发挥。她渐渐恢复了一点气色。燕玄接着说:“好一些就先打坐,我来给你传功,你将内力一点点输往全身,切莫存在丹田,找到你哪里的经络不通,找到你的心魔到底在哪里,战胜它。你是我的徒弟,你不可能败。”

明风昏昏沉沉,只是按照师父的指示行动。燕玄的内力如小溪般涓涓地流入明风的体内,明风想要运作心法,却发现疼得难以忍受。她想放弃,燕玄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放弃这一切,自暴自弃?”

是的,燕玄可不是什么慈祥的师父,她从不会说那些暖心而令人备受鼓舞的话。可评价一个人不应该仅仅从他的话语,更应该看他到底做了些什么。此时此刻燕玄并没有放弃明风,明风仍想简单地反抗一下:“忍一下,就忍这一下。”她安抚着自己的情绪,努力打通自己的经络。

过了约两个时辰,燕玄的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明风忽然倒在了她的怀中,她体力不支,竟然化回原形。燕玄抱着这只大灰狼,轻轻抚摸着她的皮毛:“怎么累成这样都不和我说。”

师徒俩已经有上千年没有这样独处的时光了。燕玄知道,自当初明灵背叛后,她对明风就没有过好脸色。她将怒火迁就于明风,认为是明风对明灵的包庇让自己,宗门,乃至整个三界都遭受巨大损失。什么千年的师徒情谊,却敌不过私心,而多少人是出于私心而修炼的呢?燕玄微微叹息,自言自语道:“世人皆言神仙好,无非是图无边法力,图返老还童,图无忧无虑。当脚踏祥云日行万里时,谁又能体会货郎的艰辛?徒儿,你本是山林狼,自由是你的天性,若没我,你是否会活得比现在自在?我将凡人的七情六欲给予你,我将修仙者的清心寡欲强加于你,是我将你变成今日的模样,要说处罚,得先处罚我自己。”说到这,燕玄自顾自地笑了:“但我不后悔当初救了你。我不后悔收你做徒弟。若是你记恨师父也是应该的,为师应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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