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边笑意将起未起,方才露出端倪,越珩忽而想起了此时的景况。
他目光飞快扫过四周宫院,见月色下静无人影,才攥紧了拳头,压低声音道:“夜间阑入宫门,你这是疯了不成?!”
太子今夜忙于正殿宫宴,想必不会有闲工夫召他前来,这人真是胆大至极。
江鹤汀点头应是,脸上故作严肃,沉声道:“既知危险,还不赶紧让我进去?等会儿被巡夜的撞见,小心连你一起拖出去砍头。”
纵使明知他在说笑,越珩心弦却绷得愈发紧了。恰在此时,宫门外行走声由远及近。
越珩心头一紧,慌不迭拉开房门,一把将人拽进来塞到了床帏之后。自己则是镇定地拿起桌上刻刀,继续雕琢着那还未成型的小木块。
那脚步声嗒嗒经过窗下,离房门不过数尺之遥,走路人靴底碾过碎石的轻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床帏之后,江鹤汀屏声静气,环视周遭,却见数十卷书册也被藏在此处,堆叠得整整齐齐。
抬手轻轻翻开,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批注,朱笔圈点叠着墨笔注解,新痕压旧迹,字里行间尽是苦功。
越珩在藏拙。
寻常人只当他处处受辱,依旧每日风雨无阻的前去学宫,不过是恪守规矩。
资质平庸的宫婢之子,总因答不出授业博士们的校考,而落得个哄堂大笑。
谁曾想他的真学问,都藏在了这方床帏之后。
这般隐忍苦学的韧劲儿,日后能逆风翻盘,倒也不足为奇了。
江鹤汀指尖抚过页边批注,不动声色合拢书册,思衬着下个剧情点得下一剂重药了。
‘吱呀 ——’
殿门被轻轻推开,宫人将食盒往桌上一搁,转身便匆匆离去,连半句问安都无,更别说摆膳布菜。
自始至终,两人一语未发,倒像是积年累月的默契般。
又等了片刻,听着宫外脚步声渐远,江鹤汀刚从床帏后转出,便见越珩立在当地。眉宇间满是困惑,一双眸子定定地望过来,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些究竟。
越珩实在不解。
这人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难道真就只为了送份南地月饼?这等事,断无可能。
他心头疑虑翻涌,便也开口问了出来:“我身上……到底还有哪里是值得你利用的?”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执拗与茫然。
“我若真想要什么,直接去求太子便是,难道不比费心讨好利用你来得更快?”
江鹤汀走过去,揭开食盒盖子,将里面的几样膳食一一取出,摆在桌上。
今日虽是中秋佳节,这膳食比起前次所见,多添了两样荤素,是丰盛了些,可细瞧着依旧是寻常菜色,油星稀疏冷凝,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膳。
江鹤汀本想陪他一起用些,好拉近距离,可到底还是舍不得为难自己。拆开裹着月饼的油纸,搁在了自己面前。
越珩听他说得在理,但心头莫名涌上股愤懑。
当下抿紧了唇,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的涩意:“是,我这个婢生子,哪里比得上尊贵端方的太子殿下。”
江鹤汀抬眼瞧他,蓦地想起他娘讲过的话本。
于是沉吟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说完,没忍住,自己先低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眉眼弯弯,月光落进眸子里流转,当真好看。看得越珩心头一阵轻晃,滋养了无法言喻的细密心绪。
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人这般笃定地信他、盼他好。便是母妃在世时,也只教他忍辱负重,期望着日后封王离宫就好,从无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江鹤汀来时还藏了两壶酒在衣袖中,取出来轻轻一晃,酒液拍打着瓷瓶,问道:“玉露酒,一起尝尝?”
他想得是,男人嘛,喝点酒多少都能放下些防备。
越珩并未推辞,他望向窗外,觉得今夜可以放纵片刻,暂且将那些烦忧、提防、猜测都抛诸脑后。
两人在窗边坐下,正对着庭院里那轮明月。
南地月饼与京中果然不同,外皮层层起酥,内里裹着咸香火腿,滋味独特。
江鹤汀吃得兴起,眉梢都带着笑意,越珩却看不出喜恶,只小口慢抿,细嚼慢咽,估摸着是没多喜欢。
光阴荏苒,数年后沙场中秋,朔风卷着黄沙,将士们围坐分食南地送来的月饼,见他吃得沉默,有人笑问:“殿下头回吃这咸口月饼,滋味如何?”
那时越珩抬眼望向天边冷月,月光依旧如当年西临宫那般清寒,他缓缓道:“尚可,从前也曾吃过。”
而现在的他,尚不知日后会有这般念想萦心。
窗边架上摆着一排木雕小兽,或立或卧,眉眼爪牙皆栩栩如生,竟似下一刻便要跳脱下来一般。
江鹤汀随手拿起一只,摩挲着木雕边缘,只觉刀工细腻入微,竟瞧不出半分雕琢的斧凿痕迹,不由得惊奇转头,望向身旁的人。
少年许是饮了几杯玉露酒的缘故,面上覆着层薄红,见他看来,似有些局促,抬手轻轻蹭了蹭鼻尖,那抹红反倒如晕开的胭脂般更深了些。
眼尾也泛着淡淡的绯色,望着天边明月,眸光轻轻漾动,像是藏着几分盼人夸赞的羞赧。
他以前从未正眼瞧过年少的越珩,后来心中有愧,更是避之唯恐不及。
此刻细细打量,才发觉他并不只是那些单薄叙述中的命贱好活,受尽屈辱,一朝得势阴翳残暴,杀尽仇人的形象。
在这年少的缝隙里,他于泥沼中挣扎求生的同时,也曾有自己的喜好,只是身不由己,万事皆难随心。
他们都被各种不得已,裹挟着朝前走去。
系统见缝插针地劝告:“既然能体谅他的处境,那往后可以待他真心些,人与人之间,本就是真心换真心的。”
“呵。”江鹤汀依旧是发出一声轻嗤,未再多言。
系统却轻易地就从其中听出了嘲讽之意。
“没想到你竟有这等手艺,称得上是巧夺天工了。”江鹤汀手中把玩的,正是一只长颈高脚的仙鹤木雕,姿态清俊,宛若月下欲飞。
他扬了扬木雕,问道:“这只能送与我么?”
越珩看向他颈间的錾金八宝璎珞,流光溢彩,显是宫中贡品,想必是太子所赠。两相比较,自己这粗陋的木雕,便愈发显得寒酸了。
“等将来,我会寻最好的玉再为你雕一个。”他脸上掠过一丝黯然,而后又坚定起来,“不必等上三十年。”
“好,我等着。” 江鹤汀笑着应下,将那仙鹤木雕仔细放进腰间锦袋,半点没肯放过。
将来若是越珩当真要取他性命,届时拿出这木雕,不知能不能让他记起今夜对自己的许诺。
江鹤汀酒量其实还不错,但他忘了现在用的是少年时的身体,和原先不可相提并论。
酒意渐上,将醉未醉之际,他身子一斜,轻轻趴到越珩肩上,双手托着头问道:“你说,我这颗头好不好看?”
越珩答道:“好看。”
这是他头回这般近去看江鹤汀,鬓边碎发拂过颈侧,带着淡淡的酒气,他看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外邦曾上贡过只孔雀,称其为祥瑞,通身只有纯净的金白二色,曳地长羽华贵至极,如织锦般光华四溢,息屏时已不似凡物,待尾屏缓缓展开,满殿的金器玉饰立时便失了光彩,黯淡无辉。
它昂首而立,一步一步,睥睨众人。
宛如瑶池的仙物,落入凡尘世间。
在越珩看来,江鹤汀则更甚之。矜贵清疏,仿佛将世间的钟灵毓秀都聚在了身上。
从前这只孔雀只跟在太子身边,而现在他也能触手可及了,这让人生出股隐秘的欣喜。
江鹤汀抬眸与他对视,认真嘱托道:“那你可得护好它,莫让旁人砍了去。”
话刚说完,想起日后最大的危机就是来自眼前人,又带着几分防备,抱着自己的漂亮脑袋稍稍挪远了些,眼神里还含着点醉后的警惕。
“你更不许动这念头。”
越珩虽不知他为何有此一说,却仍是郑重应道:“我会好好护着的。”
难以想象,究竟得是何等十恶不赦的凶徒,才会舍得对江鹤汀动手。
拽着他的衣袖,江鹤汀再次得寸进尺地说道:“我不信,除非你起誓。”
越珩依言乖乖照做,四指并拢,对着天边皓月起誓。
江鹤汀在旁补充,说一句,越珩便跟着念一句。到后面,不仅要护他周全,更要好生照顾,让他过得比谁都好。
越珩听到此处,虔敬接道:“比太子待你更好。”
话里字间,隐隐带着些少年人不服输的意气,更藏着几分与仇敌的较量。
江鹤汀能看出来,却全不在意,又或是说,他从一开始,便在利用这份少年意气。
他可以作为越珩与太子之间斗争的战利品,不管是谁赢了,若想彻底压过对方,就需得更加厚待他才行。
江鹤汀轻声道:“便是你日后违了誓,我又能如何呢。”
“若违此誓,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越珩的话字字清晰,落进沉静的月色里。
江鹤汀并未阻拦,只静静瞧着他发下毒誓。他不知日后的越珩究竟信不信鬼神报应,可此刻听着这誓言心头到底是添了几分安稳。
系统看着越珩已有些醉意朦胧,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给点真诚?”
“这有何分别?”江鹤汀满不在乎地挑眉,“我让他感受到了真诚,便足矣。”
系统又追问:“你会有心虚内疚吗?哪怕一点点。”
江鹤汀支着头,漫不经心地教育它:“心若存了太多良知,反倒难以活得长久。”
郑舒云的孩子,怎会是这般模样,这和她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系统不理解,也问出了口。
江鹤汀眸中笑意倏然敛去,嘴角勾起,皮笑肉不笑地道:“没办法呢,谁让我体内还淌着一半烂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