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阵紧似一阵,在伞面上溅落出一朵又一朵晶莹的水花。
二十四骨伞架下,握着伞柄的手骨节分明,白皙如玉。
持伞的人正是谢知安,他一袭白衣,如瀑的乌发仅用一根木簪挽着,眉目如画,浑身不经意间流露出冷漠疏离的气息。
寂静阴暗的走廊忽然闪过一道身影,来人身着一身飞鱼服,他态度恭谨的站立在柱子旁。
“殿下,今日沈小姐和徐世子同去观赏桃花,路上遇上了刺客,所幸皆没有受伤。”
谢知安闻言,指尖轻轻摩挲着伞柄,似是冷笑了一声,片刻后,清冽的声音响起,“哪来的刺客?”
汇报消息的锦衣卫不敢耽误,继续说道:“那刺客来历不明,属下一时无法查清,但也有些眉目,不久就会给殿下答复。”
昏暗的光下,锦衣卫抬眼看向谢知安说道:“沈小姐回府时突然呕血,晕了过去,丞相请了御医来,说是沈小姐情绪过于激动,急火攻心,需要在床修养一段时间。”
话音落地,锦衣卫便察觉谢知安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瞬间背脊一凉冒出冷汗。
那一刻,除了错杂的滴答声,一片安静。
良久,谢知安开口问道:“那......她怎么样?可曾服了药?”
听着太子冷的像是淬了冰的问话,锦衣卫急忙答道:“殿下放下,沈小姐喝了药已经睡下了。”
谢知安默不作声,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他听着雨声,目光凝视着半空悬着的明月。
他知道沈念向来不怕喝药,每次喝药总是柔柔一笑后便一饮而尽。
想到这,谢知安冷冽的眉眼柔和了几分。
“本宫知道了,继续盯着,下去吧。”
“是,属下遵命。”
锦衣卫应了一声,脚尖一点,柱子旁便不再见到他的身影,廊道再次归于安静。
夜更深了。
低垂的纱幔,摇曳的烛火,明灭的光线照亮沈念的面容,此时她闭着双眼沉沉睡着。
如海藻般的乌发凌乱散落着,烛火下,白衣黑发,越发衬出她的脆弱,就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吱呀......”
守夜的丫鬟轻轻将门掩上,可是在寂静的夜里,难免发出声响。
“我真怕刚刚将小姐吵醒,还好没有。”丫鬟轻拍心口,松了一口气。
红珠确认她关好门后,压低声音道:“放机灵点,吵醒了小姐,要你好看。”
丫鬟扯了扯红珠的衣角,撒娇道:“知道啦,我的好姐姐,下次再也不会啦。”话音一转,她好奇的问道:“小姐怎么样了?可好了些?。”
红珠嗔了丫鬟一眼,轻轻拍打了她手背一下,说道:“主子的事你也敢乱嚼舌根。”
“红珠姐姐,你是没瞧见小姐回来的时候,白裙都染红了,嘴里还不停呕血,吓死人勒。”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聊着,全然不知此时沈念房里已悄然多了一人。
那人熟门熟路来到床榻前,目光停留在沈念脸上。
皎洁的月光透过雕窗照在来人的脸上,赫然是谢知安。
谢知安修长有力的手第一次掐住了沈念的脖子,眼神晦明复杂,丝毫没有之前的清冷。
他心想。
这么纤细的脖子想必轻轻一掐就会折断吧。
最终,谢知安还是松开了手。
“世间之人皆知你我的情意,你为何执意退婚?”
谢知安握住沈念柔弱无骨的小手,嗓音又涩又哑,眼神里有一抹悲伤转瞬即逝,回忆纷涌而至。
三年前,他临危受命,亲上战场,正在奋力杀敌时,一支箭破空而来刺入他的胸口,粘腻的鲜血瞬间浸湿了衣裳。
坠下马的刹那,他想,若是此次战亡了,沈念该怎么办?她是否会哭红了眼?
睁眼的刹那,熟悉的纱幔映入眼帘,胸间的刺痛提醒着谢知安,他从战场活下来了,能再见到那个总是朝着他柔柔一笑的姑娘。
感受着喉间的干燥,谢知安下意识舔.吮因缺水干裂的嘴唇。
“沈念在哪?”
许是太久没有说话的缘故,谢知安的声音甚是嘶哑,犹如长长的指甲刮着木板,难以入耳。
话音落地,宫里的人瞬间跪倒一片,他们哆嗦着,低垂着头,大殿一下子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
谢知安注视着不发一言的众人,眉头紧拧,不顾虚弱的身子下了地,他的视线落在跪在不远处的宫女问道:“你说,沈念究竟在哪?”
声调一下子升高,入耳不免有几分凌厉,不复往日的温和。
宫女闻言啪的一下匍匐在地上,声调微颤道:“太子恕罪,沈小姐她......如今就在书房外。”
包扎好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然裂开,鲜血渐渐渗透谢知安白色的中衣。
有人壮着胆子伸手拦住他,瘦弱的身躯瑟瑟发抖,将外衣递到谢知安面前,又将一把雨伞塞进他手里,说了一句:“殿下,下雨了。”
谢知安飞快系好外衣,垂头看向手中的伞,不由将它捏紧几分,快步离去。
看了一眼远去的身影,先前说话的宫女努了努嘴,小心说道:“怎得没人跟上为殿下打伞?”
递伞的人抬头,看向宫女,对她说道:“这宫里谁不知道殿下最喜欢沈小姐,恨不得天天将人放在手心里捧着,若是知晓了沈小姐做的事......”
宫女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半响,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书房外,沈念正跪着,衣裳早已湿透,娇弱的身体触及冰冷的雨水微颤着。
“念念,你为何跪在这里?”谢知安震惊的看着沈念,连忙丢下手中的伞,解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想要将她拉起,“这么冷的天,莫要着凉了。”
沈念睫毛轻颤,抬起了头,视线落在谢知安脸上,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殿下,这是我该受的,我在赔罪。”
谢知安神情一怔,不理解沈念口中的赔罪一词从何而来。
他见沈念执意不起,只好弯腰捡伞,随即打开,为她撑开一片天地。
沈念看着谢知安的一举一动,神色淡淡不见动容,只是轻声解释道:“殿下半年前在战场中箭失踪后,我等了五个月,没有殿下的消息,便求着天子,作废了婚约。”
“滴答.....滴答.....”
鲜血渗过指缝混着雨水一滴滴溅落在地,谢知安清隽的面容近乎透明,胸口在剧烈起伏。
原来中箭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
“听闻是苗疆圣女救了殿下,她曾来过中原见过殿下,一个月前殿下伤势稳定后,她便带着殿下回了宫中。”
雨幕中,谢知安胸前渲染出一大片殷红,远远望去,有一种糜烂又诡异的美。
谢知安很快平静下来,说道:“所以你这是为退婚而告罪?”
言语间隐隐咬牙切齿的意味。
沈念触及谢知安闪过簇簇幽火的眼眸,好似被烫到一般垂下头,“是的。”
谢知安看着她一副委屈的模样,心间的怒火瞬间平息。
“罢了,我回来了,之前你作废的婚约也不作数了,我马上唤人煮姜茶,让太医给你把把脉。”
谢知安说完,再也支撑不住,在沈念的惊呼声中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谢知安便听闻沈念自那日回去后,在沈家祠堂跪了五天五夜,不吃不喝,后来,他瞒着所有人悄悄去看过她。
目光落在那不盈一握的细腰上,谢知安有些恍惚,他从来没有想过以前那么温柔的沈念,终有一日会如此执拗。
后来,沈念在祠堂晕了过去,太医看了后说她伤了根本,日后恐恢复不了。
谢知安那时正咽下药汁,突然就觉得这药好苦,好苦,苦的要命。
最终还是如了沈念的愿,婚约作废。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沈念结识了徐卿,也就是忠勇侯府里的世子,再后来,两人订了亲。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知安那双修长的手指正持笔写字,手一顿,墨汁滴落在宣纸上,渲染一团。
他放下手中的笔,看向侍卫,他觉得自己听错了,带着一丝不确定开口询问道:“订亲?”
侍卫低垂着头,“殿下,沈小姐和世子已于今日订下婚期。”
谢知安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轻笑了两声,声音从喉间溢出,透了几分莫名的意味,随后便打发了侍卫离去。
他静静立在窗边,看着一滴滴水珠从叶尖滑落,略微思索了下,便一人持伞离了宫。
今年真是多雨。
走在石子铺成的小道上,谢知安一眼便瞧见了立在亭里的红珠,视线往下移,沈念正斜躺在椅子上,单手托腮,闭目沉睡着。
红珠冷不丁被突然出现的太子殿下吓了一跳,连忙弯腰行礼。
沈念长睫微颤,下一瞬便幽幽醒转,纤纤玉手半遮朱唇打了个哈欠。
“殿下怎么来了?”沈念还未清醒,眼眸氤氲着水气,满脸疑惑。
“你和徐卿订亲了?”
沈念被谢知安一眨不眨的直视着,有些不自在,嘴角弯了弯,“殿下消息灵通,确有此事。”
谢知安上前一把攥住沈念的手腕,冷冷说道;“你敢。”
“痛。”沈念柳眉微蹙,长睫扑闪,直直地看着谢知安。
谢知安瞧了一眼沈念,松开了手,瞥见她原本白皙的手腕已然泛红一圈。
他心想,真是娇气。
沈念揉了揉手,羞恼的嗔他一眼,怒喝道:“殿下身为太子怎可如此粗鲁,如今我已是待嫁之人,还望殿下自重。”
谢知安微微躬身,眼尾处殷红一片,言语间满是乞求,“你不要嫁好不好?”
沈念没想到太子殿下会有如此卑微的一面,不由后退了几步。
静了片刻。
“殿下......”
沈念神情复杂,柔声劝道:“殿下,你身为日后的天子,万物皆在你脚下,人生辽阔,又何必拘泥情爱。”
她深吸一口气,掩去眼底深处的心虚,继续说道:“殿下,我喜欢徐卿,非他不嫁。”
谢知安听罢,却只轻笑。
他只是惊觉,那个喜欢殿下的沈念不在了。
天际微亮,远处不知哪家的鸡开始打鸣,将谢知安从回忆中拉出来,他最后看了沈念一眼,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