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运总是要先捉弄一番,然后才向着坚韧不拔者微笑。——《昆虫记》
小老头迈着轻而缓的步子,像在跳一曲小步舞曲,从过道下来。
姜辞举着左手,右手还在卷子上“沙沙”地写,她已经快答完了。这次的考题不难,她的每个字都写得很仔细,区分度不大的卷子,比拼的就是谁更精准、稳定、细心。
离姜辞他们那桌还有五排、四排、三排......
“啪!——”
一串钥匙落在地上,安静的教室里,一下惊起了许多人,他们很快发现,是小老头的钥匙掉了,他正弯下腰去捡。
也就在那么一瞬间,姜辞的怀里,多了一小本“纸条”——刚刚被钥匙声惊扰的许多人里,就有那个四肢发达的作弊男。
他的篮球打得不错,投篮什么的,手拿把掐,一投一个准。
该说不说,这小抄整得是真精致,所有字体都是微缩的超小号,每一页不超过一块橡皮那么大,密密麻麻地印着知识点,再一页页粘起来。看看这工程量,都让人不得不感叹,有做小抄的这个工夫,四大面的提纲都背得下来。
可你拦不住,有些人总觉得弯路好走。
姜辞的麻烦是,她要怎么跟小老头解释,这个“手工艺品”不是她的。
而贼喊捉贼,那男生也悠悠哉哉地举起手,嘴边带着笑。
“老师,我举报,她作弊。”
没有监控的年代,少不了冤假错案。
小老头终于站在了她的座位边,而她,手里正拿着那该死的小抄。
小老头微眯着眼,眉毛灰白交织,戴了副老花镜,颧骨已经漫上了老年斑。他那双精光内敛的眼虽然早已被岁月扯松了眼皮,可还是有种老教师独有的凛肃——多年在学校这个炼丹炉里炼出来的。
他会相信她吗?万一他咬定她手里的小抄就是自带的呢?
姜辞感觉自己的手正微微颤抖,喉间一阵紧张,咽了咽唾沫。
她甚至有一刻已经开始懊悔,自己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
小老头久经沙场,还是足够冷静,他没打算影响其他同学考试,只把他们俩叫到了走廊外,又挥了挥手,走廊上负责机动监考的一个男老师就走了过来。
有几个人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但很快又低下头去,继续做题。
“你怎么解释?”小老头眼神是不置可否的,这更让她心悬在半空中,飘来荡去。
“老师,这不是我的。”姜辞深深呼出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更冷静。“我上次生物考年级第一,没必要作弊。”
嗯,这听起来很有说服力。
“老师,反正我看到她作弊了,也许,她上一回月考也是作弊来的第一呢?”那男生的语气故作无辜,一派天真之中,是要把她按进泥沼的狠厉。
这种恶意的揣测来得又凶又猛,使她陷入了一种自证的困境。
“可是,如果是我作弊的话,为什么我要举手?”姜辞忽然想起了这个点,像不慎跌落的人,奋力扒着悬崖边的山石。
“举手假装去上厕所呗,顺便把小抄给销毁。”那男生说。
姜辞忽然发现,这个人也许以后是个当流/氓律师的料,就像冷清杉初中时候拉她看的TVB律政剧,里头总有些替有钱人打官司的律师,擅长于颠倒是非黑白,把逻辑当狗遛,还遛得很欢。
“物证有了,人证也有,老师,你快给个话,我还要回去做题呢。”他接着煽风,接着点火,人有多大胆,就敢扯多大谎。
他想把她推到山谷之底,自己再扬长而去。
姜辞想了想,他们俩好像原本也没有多大的仇怨,只是在利益冲突的当口,没有人希望,倒霉的是自己。
如果她再说不出什么自证清白的话,那她就等着被锤死在地,很快,生物第一连续两次考试作弊的流言也会传出去——没有人会去在意真相是什么?人们只在意,哪个版本的故事更好听。
姜辞仰起头,看了一眼天空,她紧张的时候就会这样,天空无边无际,可以包容一切,包括她此时此刻的慌张无措。
云层翻涌。
说不定,这从不下雪的南国,一会儿就会下起雪来呢,毕竟她比窦娥还冤。
只剩这一招了。
“老师,我没必要抄,生物提纲上那些知识点,您随便挑,我都能背。”
这话听着挺狂,却一点也没掺假。期中考考察的那些内容,她反反复复过了几遍,还抓着余西子和宋成峰过关,连哪个知识点在提纲的哪个位置,什么字体,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小老头那双眼那一瞬微微亮起,但没人察觉,脸上那副神情呢,显然是接纳了她的说辞,只让她先回座位去考,等考完今天所有的考试,放学时,再去办公室找他,他要亲自检验她说的话。
“老师,这里显然有人想栽赃,至于原因是什么,您应该可以想象得到。”
这是姜辞回教室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那未来的流/氓律师脸上,只剩下震惊。
他万万没料到,有人可以把那么多细碎的知识点都记住,而他,初中的时候用惯了小聪明,中考前被父母抓去金牌补习社突击了一阵子,居然也让他考上了树仁,这使他更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深信不疑。
月考内容不多,他还算可以应付,但高中的学科多得变态,尤其是那几科需要扎实记忆功底的,他开始恶性循环起来,越不想去记,要记的东西就越多。后来,他只要一看到那些像爆米花一样无穷无尽涌出来的名词,心里就烦躁得不能自已,那些名词干巴、无趣,他像战场上的逃兵,没命地跑,可那些名词还是像流弹一样,无休无止,追赶他......
所以他想到了小抄,仿佛那是他最后的希望,作弊真使人上瘾,他不必再绞尽脑汁去记忆那些讨厌的名词——可他也亲手给自己掘了墓。
这世上有所谓的公平存在吗?有的,在每个人自己的身上,你流过的汗、走过的路,背后都有冥冥中的主宰在默默计数。
你亏欠的,和亏欠你的,最后会打个平手。
好不容易结束了上午的考试,姜辞觉得自己简直在历劫。
唯一庆幸的是,语文和生物都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开头的科目总是很影响心态的,这两科一稳,她对后面的考试也多了点信心。
考完各回各家,云层里终于露出点笑模样,日光浮金,云层边漫射出斑斓光影。
她独个儿走在那条曾经翠绿蓊郁的香樟树道上,朝食堂方向去。
中午姜辞一般都不会回家吃,林岑云每个月给她300元,再另外给爷爷奶奶付点伙食费。那个年代,这笔钱不算多,只能说满打满算够用。每天她的开销控制在15元,校门外和宁路上的面店、快餐店不少,均价5元就能吃个饱,如果在学校食堂吃,还能更省点。
“辞姐等等我!——”余西子从身后跑上来,扯着她手臂。
姜辞本来还担心这人今天来了例假,会不会又像病西施似的,现在总算可以放点心,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下考试情况,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像一个考后问东问西讨人嫌的长辈。
“诶,你听说了嘛?今天抓了个作弊的,我听我在11班的初中同学说的,好像那人还是校篮球队的,叫什么俆理,被逮到办公室去三堂会审,好多人都看见了,别提多糗了。”
如果她告诉余西子,本来那个被逮到办公室去,被教导主任、年段长、监考老师三堂会审的人,差一点就是她姜辞了呢?
她都能想象到余西子嘴巴张成了“O”型,然后告诉姜辞,她应该驱个邪什么的那种场面。
她这人很怪,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她就自动地不想再提。
所以她还是没有跟余西子说,只是回答,“那人就是在我们4号考场的。”
余西子显然没去想俆理会和姜辞扯上什么关系,因为她找到了更有趣的点,她这人像只可爱的小柴犬,追着尾巴都可以玩半天。
“你知道嘛?给你们监考的那个老头,哦,不,老师,他就是那个专门带生物竞赛的大神!”
“啊?是他?那老师好像叫做张三封,名字也挺奇特。”姜辞说,她在窗户上贴的监考表扫过一眼,记住了这个名字。
“哈哈,那不就是叶敬初成天看的那个武侠小说里的那谁嘛。”余西子跟着联想到。
张三封,张三丰,很难不想到这个。
叶敬初喜欢看武侠小说放松脑袋,据说那可以很好地按摩脑沟。
姜辞不知道按摩脑沟是什么鬼,但记得,期中考那阵子,他看的是金庸的《倚天屠龙记》。
“听说他这一届教9班。”余西子还没开学的时候,就好奇过重点班9班的师资配置,那都是全年级顶尖的名师阵容,一尊尊的,都是金身罗汉。
“对,不过9班的老师,个顶个的牛,人一牛,脾气就大,我认识个人在9班,天天被老师怼得跟孙子似的。”她接着说。
余西子在树仁的同学不少,她的初中比姜辞好,他们学校大概前50都有希望进树仁和外附中,而姜辞他们滨海中学,这条线得划到前20,甚至前10。不过9班都是树仁初中部直升的,这人是她很偶然认识的。
有多偶然?在厕所借了片卫生巾认识的。
余西子不算传统意义上的社牛,她脾性古怪,三两句话聊下来,对她脾气的,她就深交,不对她脾气的,她就远离。
如果社牛是社交悍匪的话,余西子应该算是社交抽卡达人。
姜辞早就听说树仁往届在数理化竞赛上冲得很猛,各科的省一二三奖可以说是囊中之物。国赛金银铜每年也能结几个果子,好年头里,杀进国家集训队的也有,这些就有机会清北保送一条龙了。弱一点的,每年走“强基计划”进名牌高校的不在少数,再不济也能混个自主招生加分,冲一冲985,尤其对偏科选手来说,是一条不错的路径。
生物在高中学科竞赛里头,算是处于鄙视链底端的学科,尤其在“天赋怪”横行的数竞、物竞面前,只能算是个弟弟——不太拼天赋,拼的,是对生物学科的耐心和热爱。
但好歹也是门学科竞赛,那个年代奖牌的数量和水分还没有那么膨胀,苍蝇腿也是肉,只要对升学有用。
其中,带生物竞赛的老师据说是个老神仙一样的人物,不说有点石成金的神力吧,至少度化个一两人不成问题。
可这人性子怪,打年轻那会儿就脾气散漫,不听管理,凭着他那无从质疑的本事也逐渐在市里出了名,又不耐烦开什么名师工作室,说是杂事太多、材料太多,只管一个劲地钻研学问,最后就成了教育界的一枚散仙。树仁把他好好地供着,央着他带竞赛,老头说了,得他自己看上的弟子才收,学校也没辙,谁让人牛呢?每年带出来的生物竞赛成绩杠杠的,难伺候就难伺候点吧。
她忽然想到,下午考完试,还要去找张三封,原本她一腔孤勇,只拿他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监考老师看待,了不起就是把提纲背一遍。
可现在对方摇身一变,就跟孙悟空大战妖怪,打到精彩处,突然跑出也不知哪路神仙说,那妖怪是自己的坐骑,流落人间,特来回收,有种如鲠在喉的意外。
那老头说,他要亲自检验她的生物底子,而她那时候一副“您尽管放马过来”的样子——她面色一向稳如老狗,很难不被人这样觉得。
“西子,你帮我抽张塔罗牌吧。”姜辞说。
“咋啦?出什么大事了?”余西子意外得很,姜辞从来不搞玄学,当然,被她拉着搞一搞还是有的。
“我觉得我要完。”
辞姐:丸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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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