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相遇的那刻,你是我白天黑夜不落的星。——莱蒙托夫《乌黑的眼睛》
树仁是这样安排的,高一16个班在四五两层,高二年级在二三两层,一层是一些功能教室和主任、段长办公室。大概是觉得年级越高压力越大,就不在爬楼这件事上增加学生心理负担了。
运气不好的话,会在楼梯口遇到值勤的年级学生,抓午休迟到的,给班级扣个量化分。
按人头扣。
虽然王美人对量化这种东西并不以为然,她一向认为学生只要基本的品性过关、行为得体就没太大问题,干什么非要从头发丝管到脚拇指。
她这种比较接近庄子“无为而治”的班级管理,当然会给一些人放任自我的空间,像路莹这一类型的人,假如在“严刑峻法”的班里,还会多夹着点尾巴做人,而不是像绿藻大爆发一样,在湖水里肆意蔓延。
凡事总有两面性。
但姜辞还是更喜欢王美人略显松散的管理,高中生都渴望多点自由空间吧,很难不渴望。
他们几个也不想给班级扣分,出于一种青春期特有的自尊心。
“叶神,今天能不能过关,就靠你了。”宋成峰捏着嗓子说。
“对对。”余西子也附和。
那楼梯口今天轮值的,是两个女生,各自拿着个写字板,看上去很不好惹。
他看向姜辞,姜辞不置可否,只盯着卷子看,一副很专注的样子。
倒也不必这么争分夺秒的。
叶敬初清了清嗓,表情有点为难,心里暗骂他们几个毫无义气,碰上点事就把他推出去堵抢眼。
可他还是走过去了,大大方方地,却愣是走出了一种英勇就义的味道。
“几班的?怎么午休都开始了才回来?”其中一个女生开口问。
叶敬初抬眸,一只手插在兜里,假装很淡定的样子。
“帮老师改卷子。”
姜辞他们半蹲着躲在围栏底下,探头探脑的,一边感叹叶敬初真不愧是学霸啊,瞎话张口就来。
另一个女生马上以手掩嘴,凑到那个人耳边说,“这个男生我知道,2班的,叶敬初。”
另一个眼睛一下亮了,嘀咕回去,“他就是那个叶敬初啊。”
学生时代总有那样几个人,他们的名字本身就是国际通用货币。
接下去的事就更超出他们的预料:三个人不知道怎么地,你一言,我一语地交流起来了,内容也很健康,不外乎是讨论如何提高数学成绩。
讨论学习,是学生之间所能拥有的最合理的社交。
总比一上来就亮剑,表现出自己的花痴症状之重,把人吓跑要好吧。
这样的交流是有益无害的,沾一沾学霸身上的仙气,不对,是霸气,也好。
“咱们走吧。”在余西子开始打哈欠的时候,叶敬初朝他们一招手。
天色暗沉,云压在天边,而他却笑得很明朗。
他看上去总那么轻松,无论是想得到谁的喜欢都轻而易举。
姜辞很难不去察觉到,这几个人,给她本来应该如何冷寂的高中生活,添了多少趣味。她总是试图把“叶敬初”归类到“四人小组成员”这个分类文件夹里面去,也许只是因为,这样更冠冕堂皇,更让她心安理得。
她告诉自己,他和其他人相比,没什么不同。
这么想,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假如再多想一些呢?假如他真的有所不同呢?
那就是夏天的草虫惦念着冬雪了,是妄念,是无用的遐想。
他和她,截然不同的个性,截然不同的人生,也只有在这一方小小的校园里,才会有交集,才会显得像是同伴吧。
一路上宋成峰追着问他,是怎么让那哼哈二将败下阵去的,怎么连他们四个也享有了外交豁免权?
叶敬初摆出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样子,昂了昂下巴,悠悠道——
“不足为外人道也。”
“什么外人,老大,我们可是你的内人啊!!”
“滚,知不知道内人什么意思,别瞎说。”余西子给了小峰峰一捶。
“嗷呜——”教学楼里传出一声狼嚎,还没嚎够,就被捂住了嘴。
“喂!那几个——”完了,波塞冬今天怎么心血来潮来巡视?
他顶着那一头小卷发,从另一面的走廊向他们怒喝一声,短胖的胳膊挥了又挥,就跟招财猫似的。
“诶,你们看,波塞冬在向我们问候呢!”宋成峰咧嘴笑了笑。
“问候你个鬼!还不快跑!——”叶敬初也给了他后脑勺一下。
他们四个立马屁滚尿流地拔足飞奔,恨不能多长几只脚。
好不容易跑上了四楼,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一抬头,波塞冬早早地就守候在楼道口了。
不是,这货插了翅膀了吗?
“叶敬初,跑得还挺快。”波塞冬以逸待劳,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仿佛他们几个是掉进他陷阱里的傻狍子。
“谢谢波......主任夸奖!速度还行。”他倒是一脸从容。
“我这是在夸你吗?!——”波塞冬吼了一嗓子,大张着的嘴一下子成了花洒。
叶敬初闭了闭眼,抿唇,克制了下,没再接话。
“你们四个,午休期间,不在教室,在外头乱蹿什么!”波塞冬开始了他的校规校纪教育,一共说了有十分钟,比唐僧还会念经。
“你们几个,回头打扫年段办公室去,期中考前就要做完,听见了没有?!”
“Yes,sir!——”宋成峰忍不住犯了一个小贱。
“耶什么?”波塞冬瞪了他一眼,眼珠子还挺圆。
“耶......耶!”宋成峰卖乖似的,伸出右手两根手指,比了个耶。
“你小子!......”波塞冬有点绷不住笑,但立即稳住了表情,教导主任的架子不能塌。
波塞冬终于结束了自己的长篇演讲,还有些意犹未尽,走出去几步,又杀了个回马枪。
“尤其是你,叶敬初,别仗着成绩好就胡来,你爸......”
“别提他。”他的眉眼一时间像落了片阴影。
姜辞忽然想起遥远的一幕,军训那时......他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他朝她瞥了一眼,像是知道她在看他。
她有点心虚,移开了目光。
那个下午,一整个下午,叶敬初都没有和任何人说一句话。
期中考倒计时中,紧张的气氛在慢慢发酵。
特别是王美人跟他们说,高一像是期中、期末这种大考,分数都会按比例折算,作为高二文理分科分班的参考。
那几天正赶上新鲜的寒潮,说来也怪,前几天暖得诡异,教室里有种下班高峰期公交车的浓重气味,差一点让人二氧化碳中毒,一转眼,大风起兮,天际的灰白色云层厚重结实,紧接着就是跳楼机一般的降温。
所有人都穿上了自己最保暖的衣服——个个裹得像米其林轮胎人。
教室的空间肉眼可见地又拥挤了许多。生物老林讲着讲着卷子突然忍不住笑,说他们看上去就像一条条肥大的面包虫。很快他就发现只有他自己在笑,底下人脸上写着“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尬了一秒,等他假装无事发生,揉了揉鼻头,继续讲评考前最后一张训练卷的时候,一声,两声,三声,最后笑成一片。
还真是有点像。
宋成峰穿了件棕黑色羽绒外套,把自己整得像一块纯正的德国黑面包,一边搓手,一边咒骂冷空气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在西伯利亚老家待着。
这货平时看着很不着调,这两天却整天说自己患有“考前焦虑症”,天天拉着叶敬初的手,往他的小心脏上放,说他的心跳足足有180迈。
“别闹,180迈你早心脏自爆了。”叶敬初慢条斯理地说,手里拿着语文的背默提纲,背得一脸痛苦,他发誓,从来没对背诵这么上心。
姜辞和余西子在前边笑,一边争分夺秒地背提纲。
余西子决定还是要借助点玄学的力量,给他们每个人都画了一张“女巫符”——那上面是一棵树,树冠枝繁叶茂,树干粗壮。
“这玩意儿怎么跟开了屏的孔雀似的?”宋成峰嫌弃得不行。
“你懂个屁啊,这是生命之树好不好,象征着和宇宙连接,生命得到循环,还有保护你那点仅剩不多的智慧。”余西子翻了他一个白眼。
考试座位安排下来了,按照上一次月考的成绩,叶敬初在1考场,每个考场座位“七七八八”排列,能坐30个人,姜辞上次考了179名,坐在4考场的倒数第二个位置,余西子和宋成峰,一个在17考场,一个在13考场,看到考场数字的宋成峰,忍不住闭了眼,叽叽哇哇地念了几句咒语,13,大凶之兆啊!
考前,王美人让他们把自己抽屉里的课本清空。最后一排的储物柜空间也不大,很快储物柜上方本就不多的空间也被占满了——那上边原先是有个“生态角”的,什么绿萝、吊兰、仙人球,还有仓鼠、蜥蜴,轮值的值日生负责浇水、喂养。生物老林说,适当养殖,哦不是,养育一些小动物、植物有助于高中生排解心理压力。
“这样吧,咱们放外头去。”姜辞看看储物柜上的书山,摇了摇头。
教室外由于考场布置,多出来几套桌椅,都排成一列摆着,很多人也选择把书堆在那上面,甚至是窗台上,再有放不下的,就只能搁地上了。
放书的时候,每个人都抱着又重又高的一大摞,在这种时候特别容易看出人与人的关系来——有人轻轻拉一下另一个人的衣袖,那个人就点点头,顺带手帮着拿出去放了。也有些热心肠的闲置劳力,到处攒人品。有人一句话都不用说,早有人帮着把书放出去了。
姜辞的书整齐地摞成一整摞,正要往外搬。
“要帮忙吗?”身边的男生很高,站在她身旁,恰好挡住了后门吹进来的冷风。
“没事儿,不重。”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听起来语气过于淡漠,以至于别人会觉得拒绝得特干脆。
她好像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很难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总想着要给予一些回报才行。
可能是自己一个人走了太远的路。
“这么见外。”幸好叶敬初是那种自己会找台阶下的人,他只是笑笑。
她跟在他身后,往外搬书。
“来!——让一让!”后边一个男生一手一叠书,正在做特技人。
那人的视野几乎被挡住了,走路跟螃蟹似的,一下子就把姜辞挤到边上去了,这一下,又害得她跟右手边的男生撞在一起。
两个人手上的书都晃了晃,就差那么一点,多米诺骨牌就要上演了。
而那一点,就是叶敬初伸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托住了她的那摞书,从底部,稳稳当当地托住了。
恰恰好托在她的两手之间的空隙。
她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姜明华带她去学爬树。就当时住的旧小区里,有几棵枝杈横斜的树,隐约记得是榕树,迦城的榕树特别多,枝干粗壮,更稳当。她有些怕,晃晃悠悠地往上,树皮被掌心和手臂刮蹭蜕下青绿色的碎屑,她也不敢扭过头去看,姜明华不停地鼓励她,“小辞,别怕,爸爸在底下呢。”她手脚并用地爬上最矮的那根枝杈,忘乎所以地站起来,结果,脚下一打滑,整个人失重地下坠,吓得魂都没了——她以为,她这下一定会摔死了。
可姜明华的怀抱接住了她,像个温暖的摇篮,他笑了,每一个胡茬都在日光下闪耀。
她永远不会忘记那种被人接住的感觉,尽管她一直在努力忘却。
她希望自己能忘记,这样,就可以独自一人往前走了。
但是,叶敬初这一托,偏又让她想了起来,想起这种不应该有的留恋和眷恋。
她好像,按照道理,还应该跟他说一声谢谢?
“哗——”一叠书滑落在地,是叶敬初的,他没能顾上自己的书。
“早就跟你说,别逞强了。”他说。
“......抱歉。”她只能赶紧蹲下去帮他收拾。
那堆在地上胡乱交叠的书里,不知怎么地,滑出一张小纸片。
纸片上,是一幅简单的素描,铅笔勾勒出一个女人的侧脸,眉眼间和叶敬初很相似,都是薄而狭长的眼型,月牙形的卧蚕,鼻梁挺秀,气质很纯净。
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阿姨。
她拾起那纸片,怔了一下,他已经把纸片抽了回去。
“画着玩的。”
他扔下一句话,起身,带起一阵风。
地上的书也收拾好了,就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
只有那纸片轻飘的重量还落在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