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永恒,即是昆虫振翅时,划过的空气。——《昆虫记》
那天下午,一上来就是数学课,强哥的数学课没人敢睡觉。
原因有二。
除了他收放自如音域宽广的独特嗓音,能降低八度,也能突然飙到十九层楼高,吓醒个把人不是什么事儿,再就是他那赶得上狙击手的精准投弹技术,弹崩个把人也不是问题。
“要不要红牛?”学委于诚很有些生意头脑,课前他那边早就兜售起了“兴奋剂”,为大家保驾护航。
“多少钱一瓶?”有人问。
“7块。”余诚翘着二郎腿,斜乜着眼,一副奸商模样。
“草,你中间商赚差价也太狠了点吧?”
“人工不要钱啊?这叫劳务费懂不懂?”
有个男生伸手就要去拿。
“诶诶,放下你的爪子,青天白日的还打劫上了嘿。”于诚誓死保卫那几罐楼下小卖部批发来的红牛。
“来一瓶。”于诚边上响起一声,嗓音慵懒,像是没睡够,连着一个哈欠。
“呦,叶神今儿也犯困啊?您数学课就是睡过去也没事儿,强哥可爱怜你们这种宝贝疙瘩了。”
“你不是?”叶敬初今天没好气,怼了他句。
于诚是学委,又会来事,在老师们跟前也算是半个红人了。
他放下钱,桌上随便抄起一罐,拉开拉环,仰起头,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罐。
喉腔里翻涌着冰凉微甜的液体,混沌的头脑猛然清晰。
连同刚才看到的一幕,都清晰起来——
图书馆,第二扇窗前,少女低着头,手里拿着什么,对面的男生没有接,和她说了句什么,她那是什么表情呢?害羞?
他从来不知道,她那张倔强的脸上,还会有这样的表情。
明明已经是十一月初,哪里来的躁意,挥之不去。
姜辞因为中午没有睡,数学课是强撑着上完的,强哥黑板上那些函数图示的线条,在她眼前开始莫名其妙地飘动,X轴、y轴的箭头变成一根闪着寒光的羽箭,向她射过来......
“你和冷清杉是好朋友吧?”
柏礼当时是这样问她的。
已经好久没有人,把她和冷清杉两个名字连在一起了。
这种感觉莫名使她怀念,在滨海初中的那三年,在她这里,早已是冰封的荒原,即便曾经那里有过繁花似锦,也是过去时。
要怎么形容她和冷清杉的关系呢?
她们像万里冰原上,两株遥遥相望的植物,她是灰黑岩石上的忍冬花,而冷雨杉,就更像是孤傲的云杉。
她曾经把冷清杉看作是天才女友一般的存在,冷清杉有一双聪明外露的眼睛,眼尾骄傲地上挑,微卷的短发像她散漫跳脱的个性,从小学就开始参加数学奥赛的天赋型选手,初二转攻物理竞赛,所有的老师都对她在理科方面的天分赞许有加。
还记得当时有个班主任,每每大考完,总是鼓励男生“你们聪明着呢,后劲足,加把劲学”,却单独把女生留下来,说“你们安分点别整天发嗲作妖”,这件事的诡异之处在于,她自己就是一个女性,却在践踏女生自尊自信上,不遗余力。
那时班里最争气的就是冷清杉,她的理科成绩耀眼极了,一骑绝尘,赢过所有的男生,她像是所有女生们的一面旗帜,是她们群体的骄傲,像后来姜辞看到的一幅油画《自由领导人民》里,红色旗帜风中猎猎。
在绝对实力面前,连嫉妒的空间也没有,只有全然的赞赏和钦佩。
姜辞曾经是多么欣赏她的自信、聪慧,哪怕那会滑向另一个端点——自负、自以为是,她也忽略了,这种带着过度仰望的友谊,注定带来的不平等。
她们可以一起到校门东街去吃卤面,可以一起在深秋时节捡落叶,可以一人一只耳机听周杰伦,甚至可以聊自己的家庭、父母和糟心事,世上大多数的同伴也不过如此。可她总是需要努力去跟上冷雨杉的话题,偷偷去图书馆翻她提到过的书,以便下一次跟她讨论。
她从来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喜欢抓昆虫做标本,只是因为有一次,金龟子落在冷清杉身上,把她的这个天才朋友吓了一大跳,还大叫道,好恶心的虫子......
她仿佛在扮演一个衬得上冷雨杉的朋友。
冷清杉太骄傲了,以至于她没有太在意别人到底是什么样,她喜欢姜辞,姜辞欣赏她,在这个人面前,她可以滔滔不绝地展示自我。
而姜辞那时候也不够坦诚,有点青春期的毛病,满足于表面友好,羞于袒露最内层的自己。
这到底是真正的友谊?还是一种伪装亲密的假性友谊?
也许,后来的分崩离析,早就已经有迹可循。
只是那场轰轰烈烈的早恋,加速了她们的分裂。
她这辈子最不喜欢冷清杉的时候,就是冷清杉谈恋爱那阵子。
那女孩变得一点也不像冷清杉。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恋爱往往会让一个人不得不去面对最真实的自己,亲密关系比任何关系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你的恐惧、焦虑、缺失。
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往往成为渣男吸尘器。
也许,那个“不像冷清杉”的冷清杉,是她的朋友不得不面对的一个自己。
余西子突然杵了杵她的胳膊,推过来一张纸条,将她从回忆的深池里打捞起来。
纸条写着:你帮我送给柏学长没有?
姜辞发现自己刚刚走了神,强哥已经开始让他们做习题。
她在笔袋里翻了翻,在清凉油和薄荷棒之间,选择了后者,教室里最怕某种强烈的气味传递。曾经有人在最后一桌偷吃榴莲糖,那味道冲得,讲台都闻得够够的。
姜辞的笔没有停,草稿纸上都是二次函数的演算过程,一题一格,清清楚楚。她收卷的时候,见过叶敬初的草稿纸,很意外的是,他那么大开大合的一个人,草稿纸却是一块一块的“豆腐田”,她便也学起来。
“他没收。”姜辞几乎是用唇语说话。
“啊?为什么啊?”
“他说,他有女朋友。”
余西子的眼睛立刻黯淡下来,像深夜里忽然坏掉的一盏路灯。
虽然很残酷,但她必须告诉她。
那被退回的钥匙扣,兜了一个圈,又回归到余西子的手上。
柏礼有女朋友,可是他问姜辞,有冷清杉的消息吗?
听起来有点心猿意马的意思,又或者,是一种对前女友的关怀?
这种关怀太多余了,可大概有些男生觉得这是一种多情的体现。
“那他还通过我的叩叩申请,还跟我们讲那么多什么狗屁学习方法。渣男啊!”
“别的我也不评论,但他教的学习方法肯定是管用的。”
做人偶尔务实点,没什么不好。
姜辞早就学会慢慢去接受人性的斑驳,从她接受自己的父母婚姻里没有爱情开始,从她接受母亲重新追寻人生的幸福开始。
树叶有正面,就有背面。每个人都要去接受真实的自己,也接受真实的别人。
哪怕,真实的一面,有时那么不美好。
就这样,余西子轰轰烈烈的喜欢,比仙女棒燃烧的时长还短。
在雪片一般的试卷之间,在一摞摞城墙般的课本之间,他们的青春是规定好的轨道。没有人知道,是否在一些短暂的瞬间,有几棵青春的枝杈,迷恋过一两只夜莺的鸣唱,夜莺会飞走,枝杈会继续生长。
一切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那样。
“好,最后一题,求函数f(x)的最小值,这题谁来?”强哥讲得激情澎湃,整个黑板槽都是碎粉笔头。
“姜辞,你来说一下答案。”
学委于诚转过头来,一脸“那你很幸运哦”的表情。
被强哥点到名,姜辞很难不觉得,今天是她的受难日。
偏偏她走了会儿神,才刚刚写出t<0和0≤t≤1两种情况,强哥绝不会放过她。
她支支吾吾地把前两种情况的答案报上去,强哥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手里的碎粉笔头惯性地抛上去、再接住。
她如果不能顺利解完这道题,强哥准会第一时间发动“洲际粉笔头导弹”,打爆她狗头。
毕竟在座很多人都领教过,男女平等,一视同仁。
余西子虽然拿着笔,可根本没在写。
看到姜辞被叫起来,她连忙演算起来,想帮姜辞解这道题。
可惜越是急,越是错,最后竟哭起来,眼眶红红的,泪珠坠落,在题卷上晕开一朵朵湿润的花。
算了,受死吧。
姜辞正准备老老实实地告诉强哥,这道题她没算完,然后再接受粉笔头暴击。
从她身侧推过来一张卷成卷筒的题卷,校服袖子处漏出一截白皙腕骨,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清朗明彻——
“接着。”
她犹豫了一秒,只短短一秒,虽然这不太光明正大,可她实在不想被强哥暴击脑壳。
可是,根据她以往的观察,叶敬初从不怎么写这些课上的训练题,强哥特批的。叶敬初是他物色好的参加数竞的苗子,上课随他安排,一般他都在刷数竞的教材和习题。
展开叶敬初的卷子,其他题都空着,只有那一题写了字,指腹抹过数字,黑墨未干。
难道他是刚刚才写的?这手速,真惊人。
“当t>1时,函数f(x)的最小值是......”
教室里太静了,入了秋,风扇也关了,下午三四点的光景,窗外的香樟叶落得差不多了,枯枝嶙峋,整个世界开始有种独属于秋冬的静谧。
而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跳,或许是太紧张了,脸也有点烫。
“嗯,你坐下吧。”强哥饶过了她,虽然没有夸她,她已经很侥幸。
对于不上不下的那帮学生,老师们的态度通常就是平平淡淡,平平淡淡才是真。
她舒了口气,坐了下来,把卷子小心地往后一推。
身体向后靠,柔软的马尾不经意间拂在身后那人的手背上。
“谢......谢谢啊。”
少年蓦地抽回手去,刚才的触碰,春风拂林梢,有什么枝芽正要生长出来,无法阻挡地,生长。
一阵轻轻的咳嗽,答复的声音压得很低,握拳挡着似的。
“别光谢谢。”
他又想起中午图书馆的那一幕,她往那个男生手里递什么,是礼物?
奇异的酸涩感涌起,他不爱吃柠檬。
他也要。
冷清杉这个角色是大家比较能理解的强大,实力强大,但现在很多伪大女主文都会让女性角色断情绝爱,再强大的人,也是有情感需求的,不能抹杀这一点,“如何认清自己和识别适合自己的情感对象”,也是这些人的人生课题,所以我并没有把冷清杉塑造成一个不需要感情的伪人,甚至她会为了感情疯狂,每个人都需要成长,就是这本小说的核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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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打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