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寺卿心间原本转过千百思量,结果听完丫头回的一番话,半晌不知说些什么,再一看小儿子,正毫无心事地捧着瓷碗要第二勺山菌野鸽汤喝。
“虽不过一尾鱼,但难得人家这样记挂你。”赵寺卿捻着胡须,耐心教导小儿子要懂礼尚往来,“我前儿偶然得了一块上乘的墨锭,乃是李墨,你明日上学携去。”
常言道:黄金易得,李墨难求。况且这墨不像砚台,用一点少一点,赵寺卿废了老大的劲儿也只得了这一块,总不舍得用,如今要送出去可谓心在滴血。他本以为小儿子能懂他一番苦心,那送也就送了,可谁料对方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嘴角还带着点儿不易察觉的嫌弃。
赵幼清:“不要。”
怎么回事,一个个都想他给邢朗送笔墨纸砚什么的,真要送了,搞不好那家伙以为自己笑话他呢。
“怎么?”赵寺卿急道:“你莫不是嫌礼薄?这可是……”
“好了好了。”赵老夫人忙安抚住儿子,“幼清也长大了,回什么礼还是让他自己斟酌着办吧,咱们这些老古板就别总掺和小孩子家家的事情了。你这位官老爷想的多,可在这些小人儿眼里不就是一条鱼吗?”
赵幼清忙附和祖母,跟着点头如捣蒜,还眼疾手快夹了一筷子鱼腹上的肉给赵寺卿。
鲥鱼本就多刺,这块肉小丫头们又还没来得及剔干净,赵寺卿不好意思夹出去,只得闭上嘴,眯起眼睛借烛火在碟子里拨弄了半日。
席上的赵家人皆知赵幼清平日交游广泛,对这个插曲并没有过多惊讶,倒是容暨在心底暗暗高看了这个内弟一眼。
饭毕,几位女眷又聚在一起说了几句体己话,等到夜深露重,便也散了。
及至第二日寒食节,赵幼清因不用上学一觉睡到了快晌午,眼见要过了时辰,夏竹才上前将麦绿双绣幔帐用白铜帘钩收拢齐整,唤道:“少爷……五少爷?该起了。”
耳畔接连传来几声轻语,赵幼清眉尖微蹙,喉咙间溢出含混不清的应答,赖赖唧唧道:“干什么呀,吵死了。”
“太阳都晒屁股了,少爷您怎得还跟个懒虫子似的?”夏竹嘲笑道。
“又不念书,这么早叫我做什么……”赵幼清盘腿在床榻上坐着不动,细密双睫乌压压覆在白净面庞,似醒未醒。
顺手从旁边捞了个蕙草和玫瑰花蕊装的绒圈锦枕头抱在怀里,脑袋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最后索性卸了力气,直接将下巴垫在上面睡。
“快起吧。”秋砚走近前俯身拍了拍赵幼清肩头,笑吟吟道:“你今儿不是要去赴邢小公子的宴?正好昨儿太太着人送来一块萱草花佩,春日里戴这个也应景。”
……赴宴?
赵幼清杏眼蓦地睁大,片刻后彻底清醒,好似被踩了尾巴般着急忙慌从床榻上跳下来,一脸懊恼。
怪道今日国子学先生休沐,夏竹她们却还莫名其妙将自己大清早唤起来,他怎得把邢朗给忘了?
那家伙前儿个生辰得了处有温泉的园子,正显摆呢,如今特地邀了几个要好的到悦来楼小聚,打算吃饱喝足后一路去郊外踏春,玩累了直接泡汤。
一改方才懒洋洋的温吞模样,赵幼清忙忙用青盐刷过牙,急得一把扯来衣裳就往自己身上套,险些将袖口那蹙金绣的春燕从翅膀撕成两截。
刚慌脚猫儿似的滚进马车里,还未坐定,秋砚便捧着大毛衣服一路小跑赶过来。
“小祖宗!你就是再着急也不能这么单衣单裤往外跑啊,让老太太、太太知道了事小,若冻坏了可怎么使得……”
“好了好了,我知道错了!”赵幼清赶在对方话前头抢过斗篷将自己裹成个粽子,还一把将风帽也扣在头上戴好。
少年人一张脸被拥在貂鼠雪白毛领中,顾盼神飞却可怜兮兮作央告状,叫人没法子同他真心怄气。
随行小厮京墨也是个机灵的,忙不迭给小主子帮腔,边吩咐马夫驾车边朝院子里作揖:“秋砚姐姐您快进屋里暖和着,我肯定留心侍奉好少爷!”
马车骨碌碌驶入青石板铺就的长街。
日头渐中,茶坊酒肆纷纷撑起锦旆招徕生意。
市井相连,熙来攘往。
“马再赶快点儿。”赵幼清担心真迟了邢朗那伙人跟自己寻争寻闹,来来回回催了车夫好几遍。
然大俞朝有律,车马不可闹市疾行,他闹腾两回后自觉没意思,干脆破罐破摔仰倒在身后的立狮宝花纹锦靠背上。
“怎么今天上街的人这般多?”赵幼清嫌闷,掀起布幔探着脑袋朝外瞧了瞧,“是哪儿处又有好玩的了?我如何没听说。”
“不是玩儿的少爷……”京墨怕熏着主子不敢吃气味大的东西,捧着块儿芝麻糕啃,闻言忙咽下去道:“是护国寺的慧昙高僧今个开坛讲经,好多人抢着去呢,咱们太太陪着老太太天刚亮就上山了。”
一听就没兴趣,赵幼清瘪了瘪嘴,只心说:难怪今早没人提请安,原来祖母和娘都忙着出门跪香拜佛了。
再次摇头拒绝了京墨递过来的厨房准备的细点,打算留着肚子待会儿吃酒,转念又想起邢朗家的那个园子离护国寺挺近,都在鹿鸣山周边……
“少爷别急,去护国寺听经的人大多天没亮就出城了,估摸这是最后一拨,等路通了走得快着呢。”京墨将两个猫戏蝶纹的秋香色软枕垫在赵幼清身后,贴心道:“好容易不上学,少爷您先卧着养养精神,要不待会哪有力气玩儿啊。”
赵幼清递给京墨一个满意的眼神,又拿了块龙井茶糕给他,厨房做的点心正值时令,米糕软糯香甜,只闻一闻唇齿间都好似有股淡淡的青嫩茶香。
京墨不敢接,赵幼清将点心掰开硬递到人面前才叫吃了,翘起唇角道:“昨儿嘱咐你办的事怎样了?”
“少爷放心!”京墨一张小圆脸嘿嘿直笑,悄声道:“老爷前脚上衙,奴才后脚就按少爷说的把酒倒在咱们那个坛子里,原本的灌了醪醴……”
“做得好!等回头空了,叫你冬箬姐姐把那连年有余的金银压岁锞子给你几个玩儿。”
赵幼清身边有名有姓的小厮就**个,然而得器重的,也不过京墨京书这对孪生弟兄。他们二人中,哥哥京书为人持重,平日最要紧的差事便是跟随主子去国子学,添茶研墨等一应事情都是他操心着办。
然而因京书天性三棍子打不出个屁,赵幼清又懒怠读书,还是和常陪他外出胡闹的京墨更有话说些。
夸奖京墨一番后赵幼清便仰躺着,百无聊赖之下,又盯了会儿外头沿街兜售房中药的行脚胡僧,总觉着对方那脏灰褡裢里有什么东西在动。
然而胡乱猜了一阵就兴味索然起来,正要放下帘幕,耳畔却忽地传来几声吆喝。
“幼清!”
“往上头瞧!”
赵幼清闻言噌得从靠背上弹起来,膝盖跪在坐榻上,半边身子都向外探去。
掀帘抬眼,只见悦来楼三层窗牖大开,几个锦衣绣袄的少爷挤趴在窗前叫喊,张狂样子引得路人侧目。
“快上来,茶都喝个半饱了。”
“你再不来,有人都饿得要把桌子给生啃了!诶呦、打我作甚!”
“哈哈哈哈哈……”
眉眼俱笑开来,赵幼清挥手应了好友们一声,轿凳还没放好便三两步跳下马车跑得没影。
京墨见怪不怪,抱好怀里的酒坛,麻溜儿跟在主子屁股后头撵上去。
早在门口候着迎了半天,悦来楼掌柜的亲自将某位姗姗来迟的小少爷送上去,又例行嘱咐人照顾好这一屋子的娇客,才款款离去。
“满屋都等你一个,架子够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