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泱从太和殿出来时,乌云密布,天透不出一丝光来。
他上了洵王府的马车,倚在窗边,隐隐觉得有些闷热,他伸手撩开帘子,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又对一旁的近侍道:“出宫便回王府,这天瞧着像是要下雨了。”
约莫一月前燕赤十三部骚扰幽州边线,定国侯率幽云骑在晋阳关外大败十三部,近日便要班师回朝。
元正帝便在今日朝会上,先是特地下旨让纳兰泱同礼部一起安排定国侯回京的事宜,下朝后又刻意让他留下谈话,这才将时间耽搁得久了些。
纳兰泱刚下马车,还没来得及踏上洵王府的台阶,管家李伯便拿着张名贴迎上前笑道:“小王爷,礼部尚书家的公子邀您去月华轩小聚。这天估摸着快下雨了,您要前去赴宴吗?”
纳兰泱抬眸看了眼天,云中似夹杂着雷电,忽的闪了几束光,闷雷滚滚。
他轻轻点头却并未答话,然后便进府更衣去了。
不一会儿,纳兰泱收拾妥当,便又上了出府的马车往云陇大街去。
而此时礼部尚书家的公子李润兮已在月华轩等待多时了,虽是重臣之子理应避嫌,但他却与纳兰泱这位小王爷关系匪浅。
应当说,小洵王与京圈公子哥们都私交甚好,京圈公子哥们也都喜欢这位小王爷。
在他们看来,小王爷从不拿太子瑞王那套自以为天潢贵胄做样子。
也因小洵王纳兰泱非元正帝的皇子,而是元正帝的皇兄,老洵王纳兰止的独子。
老但洵王纳兰止在夺嫡战中,力捧元正帝上位,却因为元正帝挡下箭雨,不幸牺牲。
洵王妃承受不住打击,竟也跟着去了。
当时的纳兰泱也不过才六岁。
元正帝念旧情,将纳兰泱从小养在宫里,特赐袭爵。
别的皇子有的,纳兰泱更是一样不缺,元正帝喜他更是胜过自己亲生皇子。
如今也特许他在朝上听政,但纳兰泱本人并不站党。
“旭川兄,久等了。”纳兰泱嘴边璇起一个笑,眼里带着些许抱歉的神色,“陛下留我谈了些话,所以耽搁了些。”
李润兮忙起身摆手道:“不打紧的小王爷,今日约您来就是和您闲聊,听说早些日子定国侯便启程回京了,近日便要到左祁了。”
李润兮将纳兰泱面前的杯子倒满酒,那酒色清透明,他单手扶杯恭敬地推了一下杯身,“王爷您最爱的罗浮春,快试试。”
纳兰泱端起酒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旭川兄有心了,我先自罚一杯。不用一口一个小王爷叫,唤我表字就成。”
他身着冰蓝丝绸竹叶纹袍,那双凤眸微眯,盯着手里的竹叶扇,他未束发,黑发如瀑,却仅用一根丝绸带子绑住,慵懒肆意。
世人都传他长得像他娘,那位曾被称为大朔第一美人的洵王妃。
他的那种美,看一眼便就勾人心魄。
朗朗如明月之入怀,灼灼如君子之笑靥。
李润兮今日约他便是为了定国侯回京这一事,他爹身为礼部尚书却让他代自己负责,毕竟他能够进礼部靠的全是他爹,此番必得做出些功绩才行,所以他也自然也对这事比较上心。
李润兮又往纳兰泱杯里续上了酒,埋头道:“景翊兄,我爹早前就给我说了,圣上是不是让你和礼部一起筹备着定国侯回京之事?现下我在礼部任职,他让我来与你对接,说是让我磨练磨练…”
纳兰泱端起杯垂着手腕浅笑,若有所思道:“原是为了这事…我更想什么都别忙,还不如在这月华轩同你们日日饮酒来的痛快。陛下今日留我也是为了这事,这事你且去安排罢,有事需要我帮忙就去王府寻我,难得今日饮酒,旭川兄便不提政事了罢。”
其实纳兰泱和礼部尚书,便是李润兮他爹早早地便已拟好了折子。
李润兮提壶再次将杯中酒满上:“景翊兄不必谦虚,圣上如此器重你,况且你在朝中的能力诸位都有目共睹的。其实今日本也不是为了此事,有个事我想告知你…”
李润兮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笑道:“小侯爷此次也会随定国侯回京。”
纳兰泱放下酒杯,轻轻挑眉,疑惑道:“都珩?”
李润兮点头回道:“确是洵亦小侯爷。”
都珩,定国侯都耀与长公主纳兰秋嫡子。
“我已经多年未见他了。”纳兰泱盯着酒杯,出神回忆道:“他幼时曾同我还有几位皇子一起在宫内上学...后边关告急又同老侯爷和姑姑回漠北,便再也未见过了。”
“那待小侯爷回京,我们便再约月华轩小聚。”李润兮端杯喝了口酒:“到时候景翊兄务必赏脸要来啊。”
纳兰泱也端起酒杯笑回道:“我对吃酒这种事必不会忘的。”
月华轩最出名的便是罗浮春,此酒名遍大朔,入口时微辣,酒味醇厚,还会有些许回甘,浓郁清雅,但酒劲极大,酒量好的人尚可,而酒量差的人一杯就醉。
纳兰泱的眼睛此时已染上水雾,透着些许醉意,左眼下的那颗朱砂痣连着眼角也殷红,语调都放缓了些,“旭川兄,今日便到这儿吧,时辰也不早了,明日我还得上朝。那我便先告辞了,多谢你今日款待,改日我再设宴请你吃酒。”
李润兮已经醉了但仍起身行礼,吐字都带着酒气,“好说好说,王爷保重。”
纳兰泱颔首回礼,接过侍从递来的大袖衫披上,回头道:“不必相送。”
从月华轩出来时,外面已然天色漆黑,还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纳兰泱回王府时已是深夜了。
待到第二日下朝后,元正帝在御花园看见了身着朝服,盯着合欢花出神的纳兰泱。
他似是在这儿等待已久。
元正帝走到纳兰泱身边,笑问道: “洵王,为何下朝了还未出宫啊?”
纳兰泱闻声回头,才发现元正帝已走到跟前,他忙行礼道:“臣在此等候,是想向陛下告假,定国侯回京的相关事宜,臣已与礼部尚书协商好了。但当日臣便不来庆功宴了。”
“为何不来庆功宴?总得有个由头,你这般模样倒像是怕见着什么人一样...”元正帝伸手拍了拍纳兰泱肩膀,调笑道:“景翊啊,你可别说什么不喜热闹,别以为朕在宫内便不知晓,你与京圈那群小混蛋可是交情颇深啊。”
纳兰泱呆愣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细细思索着元正帝方才说的每一个字。
更何况往常他每每告假元正帝都是允了的,此次确是不知为何拒绝,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还未待他想清说辞时,元正帝便先开口道:“此次庆功宴,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况且定国侯时隔多年回京,是大朔的功臣,如今你身为本朝亲王,早已不是年幼时的洵王世子,这等场合,哪有你不在的道理?”
纳兰泱思来想去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也不想与元正帝过多攀扯,只好点头应允。
若不是定国侯回京兹事体大,推脱不得,他是最厌烦参加宫宴的,看着一群当官的虚虚实实,你来我往,倒不如府内饮酒来得痛快。
“景翊可是喜欢这合欢?”元正帝瞧见纳兰泱心不在焉的目光,才想起见他时,他的心思全在这旁的合欢上了。
纳兰泱回过神来,扭头又盯着那花看,“臣等在您下朝的必经之路上,正巧发现这合欢开的正好,一团一团毛茸茸的的样子非常讨人喜欢。”
他眼里温柔至极,闪过一丝欣喜:“合欢树叶,昼开夜合,寓意有心人两两相对忠贞不渝。”
“哦?这般说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景翊,让朕来猜猜,你说这番话,可是有心上人了?”元正帝眼角带着笑意,试探性的问道:“若是心悦哪家女子,便告知皇叔,皇叔一定替你全权做主。”
纳兰泱摇摇头,眼里却若有所思,嘴角上扬道:“景翊只愿陛下岁岁合欢。”
合欢花开,年年如意,岁岁合欢。
想来纳兰泱他也是个极高雅的人。
而他最喜欢的花却是紫藤。
紫藤为情而生,为爱而亡。他本就是个长情的人。
洵王府攀了满墙的紫藤,纳兰泱还特别命匠人为那片紫藤萝做了竹架好让紫藤攀枝,一到花季,王府大院的紫藤开了,宛若瀑布。
看着纳兰泱离去的背影,元正帝不由得念起了他刚说的那句话:“只愿陛下岁岁合欢。”
元正帝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元正帝对纳兰泱可谓是极致宠爱,纳兰泱聪颖,说话中听,他在的时候总能哄自己开心,也是一个能力不容小觑的人。
可他却偏偏只想做个闲散王爷。
朝堂上太子党和瑞王党分庭抗礼,纳兰泱不站队,也不过问朝事。
虽然他没个王爷的正形,更何况又变着法的总告假不上朝,但元正帝都允他。
正是因为纳兰泱这份洒脱,元正帝才对他无比放心,朝中各类大事都会与他商讨,询问一二,更是放一万个心交与他去办。
许是仗着这份宠爱,纳兰泱在大朔活的肆意潇洒,鲜衣怒马。
可是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是永久的。
那虚无缥缈的宠爱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