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有事,宁菱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醒来第四次后,她索性起来,自己梳妆。
窗外北风无情地席卷着人间,扫过窗棂,发出渗人的声响时,更是狡猾地钻过缝隙,往人的颈窝里灌满刺骨的寒意。
宁菱捏着木梳的手不过半刻,便没了知觉。
僵硬的手是梳不好头发的,尤其是讲究平整端庄一丝不苟的妇人发髻。
以往的发髻都是防风帮她梳的,眼下防风出了门,天色也还尚早,她也不愿叫天冬起来,便只能自己动手了。
宁菱持着蜡烛给已熄灭的火盆添了火种,黑乎乎的炭盆逐渐燃起些光亮,她将手置于之上,靠近那温和的火苗,待手指回温后,方又回了梳妆台前。
火盆火势渐猛,宁菱身子暖和起来,连梳妆的动作都加速了许多。
而屋外一番酣畅淋漓的落雪后,雪势终于变小,庭院内无了风雪席卷,寂静地能听见树枝栽进雪地的声响,但不过须臾,便被一阵吵闹的声音打破。
北风又开始作祟,呼呼的风声送来一来一回的话语。
“芸儿!你平日偷奸耍滑干活不认真,没人追究,那是娘子心善,体谅你年纪小,既往不咎,既如此,你也该为娘子想想,今日这雪下的这么大,你不扫干净,娘子踩着了不小心摔了怎么办?”
这压着耐心讲着道理的声音,是她的丫鬟天冬。
“不过一些积雪,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要求这么多,你怕你自己去收拾啊,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院里住着皇后娘娘呢,实则呢,不过是一个弃妇罢了。”
天冬的脾气被瞬间点燃,但碍于徐菱紧闭的房门,只能尽力压低声音,“芸儿,你别太过分了!”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自己去大街上打听打听,整个司州听到她的名字,有多少人不蹙眉头的。卖父求荣,陛下不追究,不代表民间的百姓心里不敞亮,这等厚颜无耻的人,我在她院里伺候,我自己都嫌晦气。”
“你……”天冬胸口气血不断翻涌,已经冲到了嗓子眼。
“你什么你。”芸儿毫不客气地推了天冬一把,“更不用说将军新婚次日就往边疆赶,摆明了厌弃她,老夫人三天两头让她站规矩,更是烦透了她,整个江家都不欢迎那位主,我为什么要费力讨好,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吗?跟着这样的主子,我没落井下石,已经够好的了!”
“你若不想跟我,即刻便可以走。”
寝舍的门被一双纤细的手轻轻推开。
宁菱像往常一样穿了一身素净的衣衫。冷清的声线,融入在凛然的冰天雪地里。
天冬依旧忿忿,宁菱则是一脸淡然,仿佛被人点名道姓的不是她。
“走就走。谁稀罕在这。”丫鬟拂袖而去。天冬见她不知悔改全然无俱的样子,心火更盛,就要去追人,手臂忽然被人一抓,回头便对上女子一双平静的眼眸。
“时候不早了,你随我去跟老夫人请安吧。”
“娘子!那些人这么肆无忌惮,我们就这么放过她们吗?”
宁菱摇了摇头。
“话说的难听,但的确是事实。”
“娘子怎么也这么说,我们是有苦衷。”
“傻丫头,你是你,我是我,怎么乱把不好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扣。”宁菱撑起伞,挡住乱飞的雪花。“苦不苦衷,不是他们考量的问题,也不是我要纠结的问题,言语伤不了人。”
天冬道:“娘子也知道那是不好的东西,还让那些人这么说,连惩罚也不给,这下她们越发嚣张了。”
宁菱轻轻拍去天冬肩上的残雪,将伞往她那边倾斜。
“走吧,不然母亲又该寻着我错处了。”
一听到梁氏,天冬原本就灰暗的脸色耷拉下来。
“娘子,不如我们别去了。”
自嫁进江家来,梁氏没给过她们一个好脸色,每次请安,她都要故意让她们在外边待上至少半个时辰。夏日还好,冬日最是要命,尤其是今日这样的雪天,莫说半个时辰,半刻都能僵坏手脚。
宁菱抬头,远处乌云密布,确有大雪之势。
她道:“今天冷,我自己去。”
“那怎么行。”天冬摇头,“我不能丢下娘子不管。”
她接过宁菱手里的伞,“娘子与人斗智斗勇,我得在。”
宁菱无奈摇头,踏上院内的白雪,落下浅浅痕迹。天冬跟在身后撑着伞,主仆二人一前一后。
俭行居离寿安堂并不算远,因而两人虽耽搁了些时间,还是赶到了。
雪下得比来时更大,守堂的姑姑进去告知,许久都不曾出来。
这是老把戏了。
两人皆是见怪不怪,静静地候着,身上慢慢挂满了飞来的落雪。
半晌,宁菱抬起没有知觉的手去清掉身上的赘物,适时一阵凌冽的北风吹来,帮她省了事。但风透过衣衫,也刮起一片刺骨的疼。
她仰头望天,发现那天比来时更加灰暗,看样子,今日要下一整日的大雪。
而寿安堂里,依旧无人出来。
直至半个时辰后,才缓缓走出一人。
是那进去通报的侍女。
她立于台阶上,面色冷漠道:
“老夫人今日身子不适,请安就免了,夫人请回去吧。此外,将军今日回都,老夫人要夫人亲自去接,不可怠慢,即可便去候着。”
宁菱恭敬地应下,目送着人回了堂内,这才转身离开。
才踏出院子两步,天冬忍不住嘟囔起来:
“这老夫人真是的,身子不适通报一句话的事,却让娘子在冰天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分明就是故意的,次次都这样,前些日子更是……”
宁菱忽然回过身,“慎言。你这毛病应该改改了。”
天冬这才回神,捂嘴止住满腹的牢骚。
先前她说老夫人刁难娘子的话不知道被谁传到了老夫人耳朵里,差点被老夫人发卖了。
自嫁入江家以来,不管梁氏如何刁难她,她从不放心上,也从来都坦然接受,但那次为了保下她,宁菱不惜跟梁氏抗衡,将她的身契紧紧攥着,这才没被梁氏夺了去。
梁氏没法处置她,自然把怒火发泄到了宁菱身上,宁菱跪了七日祠堂,这件事才算收场。
她低头懊恼道:“对不起娘子,我不该鲁莽。”
“我并未生气。”宁菱拢了拢她身上的衣裳,不至于被北风钻进去,“只是这江府不比家中,更得谨言慎行。”
“我记住了娘子,以后一定管住自己的嘴,不让你被我牵连。”
宁菱只道:“你我之间还谈什么牵连不牵连。”
回了寝舍,宁菱一边吩咐着下人准备出行的车马,一边问起了她另一件事。
“许心娘子的药,是否送了过去?”
天冬道:“送了。防风亲自去的,娘子放心。”
徐菱轻轻点头,心稍稍放下,“那便好。”
自半年前嫁进江家,她便开始调查父亲当年的事。
借着江家的势力,她打听到那日父亲去贵妃寝殿把脉时,曾有一位医官一同随行随行。
没有人知道当年父亲在贵妃寝殿中究竟经历了些什么,或许她可以从这个人身上突破,只是那位医官自贵妃一事后便辞官离宫,至今不知下落。
但好在她顺藤摸瓜,查到那位医官曾经有过一个知己。
“娘子,那许心娘子性情古怪,只收药不说话,都两个多月,我们还继续给她送,她真的会说出些什么吗?”
宁菱望着镜中的自己,只道:“许心娘子不是薄情的人,我想她会帮我们的。”
天冬双手撑脸,嘟囔道:“娘子把药典都翻烂了,才想出药方根除了她的病,若她最后当真不说,那可就太没良心了。”
知道江家的下人一为宁菱办事便喜欢拖拖拉拉,天冬自己亲去马棚盯着,两刻后才领到一辆马车,主仆二人即刻便出发了。
向来热闹的街道,今日却意外地冷清。
客人不出门了,许多店铺自然也关了门。
鲜少行人来往,显得宁菱一行人在这条宽阔的街上异常醒目。
天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食铺,向店家买了几杯热茶。
“夫人,天冷,喝口热茶吧。”
“好。”
宁菱接过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嘱咐她给自己还有随行的家丁也分上一杯。
彼时原本迅猛的落雪缓和了些,众人见雪势变小,也慢慢出来了,街道上恢复了些烟火气。
只是候着整整一个时辰,都不曾见人来。
天冬有些坐不住了:“这怎么回事,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来?”
“别急,许是雪大,路上耽搁了。”
虽是这样安慰着天冬,宁菱望着前方的雪景,心底却莫名地不安,似是想起什么,她旋即吩咐道:“你派个人去府里看下,防风回来了没有。”
天冬鲜少看到宁菱忧心忡忡的样子,当即便退下要去办,远处忽然一人喊起:“快看,那是不是护国将军江玦?”
宁菱循着那人看的方向望去,几近浑然一体的天地边界,一行人御马前进。
为首之人高坐于马上,虽雪势渐大,但仍可窥见马上人挺拔颀长的身姿,银色的盔甲在冰天雪地中,不但没有被迫融合,反而越发夺目。
宁菱认得出来。那是江玦。
虽没见过江玦几次,但宁菱却在别人的嘴里,数不计数地听到过他的名字。
十岁入军营,从小兵做起,弱冠之年,横扫漠北众族与前朝反派,皇帝亲迎设宴,风头无两的护国将军。
古往今来,整个大昭朝,也只有江玦一人做到。
人马渐渐行近,雪也渐渐停了下来,眼前不再是灰蒙蒙的朦胧一片,那队迟来的人马也就越加清晰可见。
那副银色的盔甲边,一袭红衣同样坐于高马之上。
人头攒动中,有人问道:“诶,怎么那将军身边还有个女子啊?莫不是从漠北带来的红颜知己?”
一人回道:“什么红颜知己,那护国将军半年前便由天子赐婚娶妻了,他身边那女子,乃是我大昭朝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赵远星。”
“嗬,原来是她,这有一身好武功,容貌也着实不错啊。与那护国将军在一起,倒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谁说不是呢,他们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就等着两家长辈出面结亲,结果半路杀出个寡廉鲜耻的,便也不了了之了。”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买父求荣的宁家小姐?”
“可不就是她。”
“唉,前朝临武妖后也不过如此。”
喧哗的人群里,这些对话一字一句被徐菱听了进去。
宁菱面不改色地望着前方那对举止亲密的男女,他们说的没错,的确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眷侣。
天冬气的咬紧牙关。
前朝妖后冯苒,便是靠着出卖父亲,从一介美人一跃成为婕妤,后深得恩宠,又摇身一变成了贵妃,垂帘听政八年,前朝破都后,冯苒在宫殿内自刎,尸首悬于城门五日,被石子砸得血肉横飞。
天冬转身到人群里去揪那两人,才将走出两步,便被人拽住了手臂。
宁菱仿佛没听到那些话,只道:“走吧,去接将军。”
天冬极不服气,远远朝那嚼舌根的两人丢了两个白眼,余光里忽然看到自家的小厮正朝他们狂奔过来。
还没来得及问,便见那小厮急声道:
“夫人不好了,防风姐姐出事了,大理寺说她杀了人,把她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