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迟疑地双手接过:“这是、这是做啥用的?”
梁知会:“也是安神养魂的。”
她没胡说——炎气助人睡眠,可不就是安神养魂?
寒鸦声阵阵,天色完全陷入漆黑后,二人才并肩往严今期的小屋走。
“小屋?”梁知会道,“你在这里有还单独的住处?”
“不算。”严今期接过她背上的药箱,“给我拿吧。那里原是荒废着的,因我初来的那天医治了几个村民,村里人听我说行医至此、计划长住一阵,便为表感激,将屋子收了出来……到了。”
梁知会:“我给你弄点东西吃?你是不是大半日不曾进食了?”
“……嗯。”严今期点着蜡烛,“……但是屋里好像没什么可吃的。”
梁知会站在灶前,才明白严今期在说什么。
灶上放着一只破旧的蒸笼,里头只有半个粗粮窝头。米罐里倒是有小半罐陈米,她又不死心地四处捣腾一番,最终只搜刮出了两个皱巴巴的红薯,和一颗打蔫的小白菜。
“你平时都怎么活下来的?”她不可置信地朝屋内喊道。
严今期从屋内晃出来,手里拿着药膏和纱布。
“平时吃窝头,或者偶尔也会煮一点粥。村民会送我腌菜,在饭桌上——在那里。”她指着黑漆漆的屋里。
梁知会压根看不清她在指什么,且这也不重要。
“村里就没什么其他东西可给吗?你都无偿留在这里给他们问诊了!”
严今期苦笑一下:“还真没有。”
梁知会顿了一下,讪讪道:“好吧,抱歉。有了——把我那个包拿来。”
严今期表情一言难尽:“……你想把那些薏米煮了?那些你哄给老太太的陪葬物?”
“是啊——你介意?”梁知会往灶里扔柴,“看开一点,我保证!那些都是能吃的好薏米,也没用什么奇奇怪怪的手段干过邪术——总之,保证能吃。”
严今期将薏米递给她:“你随身背这么大一袋薏米做什么?”
梁知会:“卖啊。我说了,这真是用来安神的——你要不要?挂在身上,或者夜里放在床头。”
此刻应有系统吱哇乱叫。
可是耳麦被她捏爆了。
啧。真是不习惯呢。
严今期:“不必,都煮了吧。”
严大夫似乎并不承认她神不安魂不静,拒绝收下这些神棍之物——梁知会对此倒是没甚意见,反正她一个人形的大号薏米包在此,有没有小号炎气包都无所谓。
夜幕降下后,秋蝉还在拉响入最后的狂欢。蝉声一阵一阵地环绕着,却难掩其已是强弩之末的事实。
严今期帮不上忙,她静静地倚着门框,被暗夜模糊了面容。
灶炉里的火光被秋风吹得扑朔,却怎么也灭不掉——这位小“半仙”的生火技术高超娴熟,温热的火焰仿佛能在凉夜中永远明亮。
“你信来世么?”严今期在火光掩映下问道,看着她安静的侧颜。
“来世?”梁知会回神,眉尾轻挑,笑道,“我不知道。”
严今期轻声道:“‘不知道’?”
“不知道。”梁知会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柴火,“我没有死过——好吧,我是说我没有投过胎。”她死过,但被“滞留”了。
梁知会又补充道:“我也没见过什么是投胎,什么是来世。”如果“新城”不算的话。
“为什么一定要见过呢?”严今期道,“这世上人人都没见过,但有的人信,而有的人不信。我所问的,只是你信或不信而已。”
柴火噼啪声中,梁知会仰头看她,察觉到了这夜深人静中,严大夫略微放松的外壳。
“不信。”梁知会笃定道,“既然我没见过,我就不信。”
严今期笑了。她扶着门框坐在门槛上,和她平视。
“那你信鬼神吗?”她抬手,“且慢,我猜猜——你不信,因为你也没见过,对么?那么你穿着这身道袍,给老太太和李姐姐说的话,你那传说中安神养魂的薏米,又该作何解释?”
“所谓生死之说与前生后世之言,不过都是为了慰藉生者。丧事如此,我的道袍亦如此。”说罢,梁知会罕见地面露窘色,“至于……咳,至于薏米,你可以理解为薏米中能散发某种‘气味’之类的东西,而这种东西的确可以助人安神,这是两码事!”
“那我勉强理解了。”严今期笑中难掩开心,“就和某些药材散发气味、助人痊愈一般?”
“是是是,对对对。”梁知会点头,被她笑得脸颊发烫,不觉气虚,“你……你笑什么?”
严今期抱着膝,不再言语,看着她搅拌锅里的热粥。
薏米和米饭的香气交融,丝丝缕缕的香甜气味包围了她们。严今期起身拿碗,示意梁知会将热粥盛进来。
一时间,两人离得极近,近到即便水汽氤氲,梁知会也能看清她下垂的眼睫,和有些苍白的薄唇。
“……好奇妙。”梁知会近乎仓促地转开脸,尽力忽视自己的不自然,“严大夫,我们分明才相见几个时辰。”
“却像相识已久?”严今期捧着碗转身进屋。
“佛曰缘分者,大约莫过如此。”梁知会带了些插科打诨的语气,抱着自己的碗,小步跟在她身后,“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1]
严今期垂眸,似乎在回忆什么,笑意渐渐收了些。
梁知会敏锐地察觉,若无其事地玩笑道:“怎么了?我煮粥的技术还不算差吧?”
“嗯,很好,这是我见过的煮的最好的粥。”她抬眸看向她,“抱歉……其实是,想起了一些旧事。有时你的言行谈吐,总让我想起一个故人。”
梁知会往嘴里塞了一勺粥:“她——你和她分开了吗?”
“……生离死别。”她低头拿起勺子,“算分开吧。”
梁知会逐渐正色——她没忘记她此行的目的,她需要尽可能得得知严今期的过往。
“就是因为她,你才决意行医四方的吗?”
严今期:“不算是。原本我便有行走四方治病救人的念想,但因为某些个人原因,一直不得施行。她……她走后,我就没了什么牵挂。”
不止。恐怕还有为了逃避睹物思人。
梁知会心下细细琢磨道。
严今期:“你大约也是京畿人士罢?”
“哦。”大概是吧,梁知会想。
——但她忘记了。有关自己凡世的人与事,都在进入川原前按律泯灭在她的脑海里,她现在所知的有关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是通过别人的嘴巴。
比如她咬字有京城口音,大抵的确是京城人没跑了。
她问:“我和你那位故人,在咬字方面也很相像么?”
严今期:“嗯。”
哦,她故人是京城人。那么严今期早年待的地方,多半也是京城。
梁知会大胆推测——最初因为“个人原因”,或许就是为了这位故人,选择留在京城;后来因为故人意外丧生,她为了避免睹物思人,便趁此游走四方,也算圆满自己早年的念想。
梁知会尽量让自己的打探不那么明显:“我听说过一些类似行医天下的传闻,据说医者留在何处、留住何时,全看医者对当地的眼缘,但多半不会超过两年。”
严今期肉眼可见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川原的任务对象名单,凉性一个比一个旺盛,就没有心思不敏锐的。
严今期:“的确没有规矩一说,只是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比如所谓‘两年’,只是因为两年是一个奇妙的界限,一旦超过两年,便有了长住的意味,便失去行游的意义。譬如地方大吏,不也有两年一换的规矩?不过一般来讲,不会超过一年。”
梁知会听得认真,成功地将话题引向了她想知道的方向:“那你是不是最近就该腾地方了?”
严今期勺子顿住。
啊,坏了。
梁知会讪讪想。
她好像察觉了……刚才灶炉前,她戒备心也没这么高啊?难不成灶炉里烧着火光,让她觉得我看上去更好看然后放松警戒?下次要不再趁烧炉的时候出卖色相套话……
啊,我在想什么?
严今期出声道:“我明白。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时候搬走了?”
“‘也’?这么说,你也这么想?”梁知会撑着下巴,“抱歉,其实我们相识不久,我不该干涉过甚。”
“无妨。”她道,“我其实愿意听听你的主意。因为觉得,你先前发表的某些言论……很有意思。”
梁知会:“升米恩斗米仇——呃,言尽于此。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我明白,你想要多多留在这里,是因为这个村落需要一个你,他们需要一个山外的医师——他们生活封闭,不与外界沟通,十个人里五个都有遗传疾病……”
严今期纠正道:“八个。”
“……好,八个。同时物资匮乏,饮食用药都跟不上。所以你想尽量留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梁知会道,“我都明白,但是抛开其他的一切不谈,就按行游医师约定俗成的规律来看,你本来也到了时候,该去往下一处地方了吧?”
这一回,严今期沉默了许久。
“再过两月。”她轻声道,“再过两月,等我在这里的第一个冬天到来,我就离开。”
“嗯,”梁知会笑着撑着下巴,“让我也猜猜——严大夫在这儿是不是没有过冬的被褥和衣物?”
严今期:“是啊,再过一阵,就得把所有的被褥一起拿出来盖上了。”
梁知会略微盘算:“明日我出山一趟,给你带些过秋的被褥衣物和食物回来。你的药材还够吗?缺哪些,我帮你带。”
严今期搅动米粥的动作一顿,抬眼的片刻,烛光似乎在她的眼底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你……还会再回来?”
她眼神落在梁知会脸侧的红痕,与手腕上的固定纱布上。
严今期讶于她的决定,更感激她的不计嫌隙——对她也好,对村庄里发生的冲突猜忌也罢。
可她同时也不忘感到落寞。
那种落寞无从而起。是因为她已在开头就预见到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因为她已经预料到了她的终将离去吗?似也不是。
她微妙地察觉到了眼前人对她的上心。
她不愿承认——但她想,多半是因为这个。
感谢阅读~。
[1]是一句引用;出处据百度百科说是最早见于宋人《张协状元》第14出:“有缘千里能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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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故人